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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的沦陷如一记惊蛰的闷雷,把那些懵懵懂懂的人,都像泥潭里的虫子炸得翻腾了起来。在那之前,大东北是早就失守了,但对南方的许多人来说,东北毕竟离得远,仿佛是蛮荒地界,失抑或得,像隔着靴子之外的泥,落上了,固然不好看,却无切肤之痛,而北平……北平是国都!
北平都被日本人打下来,上海呢?黄河之险、长江之险,能倚仗多久?
亡国之忧终于降临到每个人身上,然而却激起不同的反应。
有的人终于奋身报国,有的人,急着找法子逃跑。
救国的人想,有国才有家,国保住了,才可以谈家,而逃跑的人,不相信一己之力能救到多少国,更不相信即使救到一点,能对自己和自己的至亲产生什么直接好处,还不如直接携亲带眷逃跑,生存的机率更大些。
很难说哪一种想法更聪明,但如果所有人都是后一种想法,他们也许会在疯狂的逃跑浪潮中互相践踏而亡、最终也无处可逃。
总要有人留下来,中流砥柱,力挽狂澜。
陈大帅总算拿出了战士的本色,痛骂了一番北方将士软弱不力,亲自披挂上阵,协防长江战线,至于家中妻儿,却还是先转移到后方要紧。
男儿抗外侮,正是为了保护妻儿,若妻儿不保,他们还打什么战、浴什么血、抗什么敌?
这次他会死死撑住。长江如果再撑不住,恐怕,偌大中国,逃无可逃,再也没有什么后方可言。
陈太太打点了丈夫上前线,又打点全家人南撤。陈宅中物色,一半已理好,他们要走了,跟大部分官眷一样,往四川去,听说那里太平些。
而许师傅既没有力量去打战、也撤不了四川那么远,正准备一家人躲到乡下去,想日本人凶归凶,未必吃得下上海……也未必连乡下也全扫荡过来罢?
两家的小朋友,就要告别了。临别前,思凌最后一次请宁看电影。小电影机还跟以前一样新,接上思啸做的噪音巨大的电机,默默播放几年前的动画片,那胶卷倒是储存不当有些损坏了,疙疙瘩瘩放得不太顺畅,也没人说什么,静静的只是看,窗帘沉沉的垂下来,思啸冷骨风又了,半倚半卧在床上,思凌坐在一张软面子扶手椅里,许宁坐在他们当中,不知什么时候形成的格局,以后没改变过。再以后……许宁伤感的想,不知还有这样的日子没有了。
思啸的手忽的搁到许宁手上。
许宁吓一跳,以为他要拿爆米花吃,摸错地方了,像从前那样,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她不作声。思啸的手却没拿开。
其实按得不重,就是一个人正常把手放在桌子上的力度,接触的面积也很小,确切的说只是他一点掌缘、一根小指,压住她的三个指尖。
也许他只是想把手搁在案上,像她一样,根本没现按住了她的手?许宁想。
思啸的手比许宁凉一些,像夏天那种清凉的棋子,按了一会儿,与她接触的地方渐渐暖起来,许宁的手心则几乎要沁出冷汗。
她后知后觉的现,最开始没有把手抽走,错过了那个时间,现在再要抽也很为难了。
思凌忽问:“哥,橘子汽水在不在你那边。”
一个静默,很短,电影机里的音乐无知无觉的流过去。然后思啸回答:“在。”许宁感觉自己左手上的那只手缩了回去,她松口气,忙忙往后靠,左手收回到膝盖上,右手攥住它,像攥着一串滑溜溜的钥匙,生怕它掉下去似的。思啸拿了汽水递给思凌,思凌起身去接,黑暗中有点立足不稳,就扶住许宁膝盖,摸索着接了,亲昵的擦着许宁的胳膊腿回来,长长髦掠过许宁面前,扑面的馨香。
许宁忽然哭起来。眼泪蓄满、落下,还有眼泪,双肩抽动出抽泣声,她哭得停不下来。
电影机停了,思啸直起身,思凌跑去打开电灯,然后跑到床边,两兄妹并立着看许宁,过了一会儿,思凌道:“你跟我们走。我找个箱子让你钻进去一路带走。吃的肯定不成问题,其他再说。”
思啸没说话,不知道什么表情。许宁没法儿抬头去看他是什么表情。她痛哭,泪水糊了眼睛,摇头,眼泪溅出去。她的手抬起来,不知是想擦眼泪、还是捂住嘴。腰弯了弯,似乎是鞠了个躬,她转身跑了出去,也听到背后有脚步声,不知是谁追出来,她也不听,跑出陈宅,却听街那头大声喧哗,原来是声称要杀敌报国的人揪着卷铺盖打算逃跑人,不让他们走,骂他们叛国。
想走的急了,恼道:非死在一起才叫爱国不成,我死了对阁下你有什么好处处,我得罪阁下你哪里了,非置我死地不可?
那爱国的就骂:没骨气没担当,中国就坏在你们这种人手里!你还不奋起保卫国土?!
想逃的作揖道:怎么说都好你先保护保护我吧高抬贵手让我过去呗!
爱国的偏不放,想逃的急了眼,跟演闹剧似的,一会儿便撕扯上了。两边各聚了一群人帮腔,也是各执一辞,说得火起,一团儿打上了。上海街头,动嘴皮子的多,真打的实在少,这也是末世,人人心里乱如麻,一点火星子就着。拳头与碎砖乱飞,许宁贴着墙往家跑,回头看,背后已没有人了,许师傅也听喧哗,正跟伙计在上门板,嘴里嘟囔:“宁丫头还没回来,她回来晓得走边门的吧……”一乍眼,看见女儿从身边冲过去,脸上湿漉漉。他骇得“哟”了一声:“宁丫头怎么了?”许妈妈正给他们递门板呢,忙直起腰看宁丫头怎么了。但是许宁已经跑上楼梯,把自己丢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颤抖一会,重新哭起来。她哭得像她的国家已经全部沦陷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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