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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只有加价赏商,断无减价之说!”
吕不韦肃然便是一拱:“平原君敬商,不韦何能愧对赵国?敢请君家一道书令,不韦将兵器直接运往巨鹿军营,经李牧将军悉数检验并试用一月,果然合意,不韦便凭将军公书前来结算。若有一件不合,不韦分文不取。”
“不韦经商,真义士也!”平原君喟然一叹,便疲惫地靠在了坐榻大垫上,“不韦呵,若非在长平大战全军覆没,军辎耗尽,赵国何能进购商家兵器?虽说鲁仲连当初举荐了你,可老夫还是忐忑不安。九年连绵大战后,老夫再度开府摄政,第一要务便是重建新军,这兵器便是重中之重。当此紧要之时,商家兵器若能使大军将士满意,足下便是中兴赵国之功臣也。老夫纵是让得万金之利,夫复何言!”
吕不韦座中深深一躬,“君以公心言商,不韦终当无愧于君。”
平原君慨然便是一叹:“老夫识人多矣!足下之于天下商旅,实乃凤毛麟角。圆和其外,坚实其内,泱泱大器局也,纵是范蠡、白圭再生,亦未必能及矣!”面对风华才俊,竟似对自己倏忽消逝的英风不胜怀恋。
“平原君谬奖,晚辈原是愧不敢当。”
平原君哈哈大笑:“老夫倨傲,谬奖者愧不敢当也!”
笑声未落,便见一名文吏匆匆走了进来低语几句,平原君雪白的浓眉顿时一皱:“也好,带他进来。”吕不韦见状便道:“君忙国事,不韦告辞。”平原君颇为神秘地摇摇手:“莫走莫走,你且见个稀奇。”吕不韦便饶有兴趣地笑道:“得见奇人,自是大幸,不韦何敢推辞?”便又顺势坐了下来。
大木屏外一阵轻微的悉嗦脚步声,一个年轻黑衣人便竹竿般摇了进来:“秦国质使嬴异人,见过平原君。”深深一躬,苍白的脸色顿时涨得通红。
平原君大靠在坐榻上只“哼”了一声,连身子也不曾欠得一下。
“启禀平原君,”嬴异人谦恭地一躬身,“异人入赵为质,业已十年。十年之间两国大战连绵,邦交中断。期间秦国辗转运来的衣食财货,大半被贵国扣押,发到我手不足十分之一。长此一往,异人将客死他乡。异人身为人质,无处求助,唯求平原君过问此事,给异人一条生路。”
“人质?”平原君冷冷一笑骤然爆发,“老秦王发动连番大战,几曾顾忌你这人质死活?不能止战,你还算得人质么?早知你嬴异人在秦国如此轻贱,当初便该索你父亲来做人质。战后三年,秦国何曾送过你衣食财货?秦人杀我赵国子弟血留成河,若非我着意照应,你早被邯郸国人万刃零剐!能活到今日?”
说也奇怪,在老平原君的霹雳电闪之下,这个细瘦苍白神态畏缩的年轻人倒是舒展了些许,惨淡一笑便道:“平原君说得不差,嬴异人业已成了咸阳弃儿,本不当苟活于异国他乡。然则,求生之念,人皆有之。今日异人便是最后一请,平原君既轻我辱我,异人纵是厚颜求生,亦当抱愧了之。”说话间牙关已经咬破,一缕鲜血从嘴角流出,转身便一头撞向了厅中大柱。
“且慢!”吕不韦早已看出端倪,一个飞身箭步便扑上去抱住了嬴异人。饶是如此,死心之力竟带着吕不韦一起撞上了大柱,咚地一声,嬴异人的额头便撞起了一个大青包。吕不韦愤愤然道:“大胆秦人!你要陷平原君于不仁不义么?”
电光石火之间,平原君脸色大变。无论如何嬴异人也还是赵国人质,若果真死在自己厅堂,且不说列国如何纷纭闲话,单是给秦国一个大大的口实,便是邦交大忌。心念闪动,正要大喝来人,却见吕不韦已经抱住了那个没有几份力气的黑瘦子,便长吁一声离座,走到瘫在地毡上呼呼大喘的嬴异人面前,淡漠地笑了:“安国君嬴柱已做了秦国太子,他是你父亲,为何不求赵国放你回去?”
嬴异人大喘着粗气道:“秦国朝局你自清楚,何明知故问?”
思忖片刻,平原君淡淡地笑了笑:“方才老夫言语不当,公子见谅便了。自下月始,老夫知会邯郸令,每月支你些许衣食器物;你也可自向咸阳带信,老秦王若记得你这个王孙,或者你那太子父亲还记得你这个王子,便是你的富贵之期。好自为之,去吧。”转身又是一声吩咐,“来人,给公子随带三日伤药,送他出府。”
沮丧的嬴异人被一名武士扶了起来,涕泪唏嘘地走了。
“今日开眼也。”吕不韦笑了,“此等人物平原君还亲自打理,也是奇事一桩。”
“不韦有所不知也,入座听老夫说来。”骤然降临的麻烦消除,平原君对吕不韦大是好感,靠上坐榻便是一声叹息,“不韦呵,莫看这个人质王子乞丐一般,却是秦赵之间一个暗结。老秦王歹毒,丢下个人质不管不顾,分明便是丢给赵国一桶猛火油。老秦王如意盘算:赵人仇秦,必治秦国人质于死地,只要这个人质死于赵国,无论你是杀了他还是饿死他,秦国便要大起事端。老夫偏不入彀!不杀不放不死不活,教尔老嬴稷翻脸无辙要王孙无门,便是这般干耗着,他却能奈我何!”
“平原君纵横捭阖,不韦佩服。”
“老夫难矣!”平原君大摇其头,“秦赵山海血仇,让这小子活下来谈何容易!大兵护持么,将士愤懑在心,不定哪天一矛捅死了他,届时你能如何?放任不管么,必是碎尸街头。丰衣足食么,小子优游自在,国人便是骂声载道。交邯郸官署管辖么,也与将士一般麻烦,不定哪天又饿死毒死了他。上下左右都难,便只有老夫亲自把持这个分寸了。如此一来,却又得秘密操持,既不能让此儿知道,又不能让朝野知道。此儿若知老夫亲自料理他,便会有恃无恐日日登门。朝野若知,便会骂老夫小题大做亲秦无度……你说,老夫难也不难?”
看着平原君雪白的须发抖抖索索,红脸倏忽变黑,黑脸倏忽变红,吕不韦倒是无言以对了。良久默然,吕不韦慨然叹息道:“天道昭彰,君老成谋国,终有善报也!”
“求此善报,老夫惭愧也!”平原君哈哈大笑,“你解老夫一难,老夫诉说一番,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平原君胸襟韬略,不韦谨受教。”吕不韦离座肃然一躬,分外恭谨。
“多礼多礼。”平原君伸手一个虚扶,起身呵呵笑道,“足下为商,老夫为政,唠叨些许,又不怕泄露机密,不亦乐乎!”
“不韦牟利之人,纵有此心,亦无此胆。”
“笑谈笑谈。”平原君转身一挥手,“家老,用我轺车送先生出府。”
这辆六尺伞盖的四马青铜轺车辚辚出府,先便引得车马场官员一片艳羡惊叹。自信陵君蜗居、孟尝君过世、鲁仲连归隐,老平原君便隐隐然成为天下纵横家领袖,更兼暮年重掌赵国大权,威望便是蒸蒸日上,等闲不出门送客。便是这辆邯郸国人尽皆熟知的四马轺车,也是极少出府。轺车有盖无篷,乘者可坐可站,路人市人对车上人也是一目了然。平原君轺车送客,便恰恰是要给客人这种万众观瞻的荣耀。这辆轺车既高且大,青铜车身粲然生光,六尺伞盖华贵无比,四匹清一色的火红胡马更是雄骏无伦。一旦辚辚过市,这位客人顷刻便会成为名满邯郸的尊贵人物!如此荣耀,进出官员如何不惊愕驻足?
然则,吕不韦却皱起了眉头。轺车方出府邸,他便轻跺右脚叫了停车。下得车来,吕不韦满面春风地对着家老便是一拱:“不韦要去城外商营,不敢暴殄天物,敢请家老回车,不韦改日向府君谢罪便了。”说罢一挥手,对面车马场的黄衫老者便快步过来,在轺车外档的小铜箱里咯噔放入了一件物事。原本一脸不悦的家老顿时释然:“先生既要自便出城,老朽便不远送了。”说罢一圈丝缰,四匹火红的骏马一声嘶鸣,便整齐划一地转身向车门去了。
上得自家缁车,吕不韦长吁一声,顿时靠在了劲软的大垫上,轻跺一脚,这辆四面铜格垂帘的特制马车便轻盈驶出了街巷,直向南门外飞去。暮色时分,这辆缁车又飞出山谷营地,进了邯郸南门,便向灯火灿烂马鸣萧萧的胡坊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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