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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何其狂狷也!”嬴异人心头大跳,额头便渗出了涔涔细汗。他虽久离秦国,却也知道大父老王的冷峻肃杀,吕不韦两次辞官且振振有辞地驳回大父,非但自毁,且必然累及父亲与自己,当真是疯了!不行,我要说话!要以“期盼先生教诲”为名,替他接下太子傅!
“坦荡率直,先生有秦人之风也!”正在此时,秦昭王却罕见地哈哈大笑起来,“先生便说,老夫该如何封赏于你?”
“在下愿从做事开始,修习秦法,以图日后事功而居高位。”
“好!先生可人也!”秦昭王慨然拍案,“本王诏令:吕不韦为太子府丞,俸禄由王室府库支付。散……”一语未罢颓然卧案,一双长长的白眉顿时拉成了细长的缝隙,粗重的鼾声跟着便在大殿荡开。
一班人出得王宫,天色已经全黑。依着士冠礼程式,接下来便是最后一项醴宾。但当太子嬴柱以礼相邀时,纲成君蔡泽却亮着公鸭嗓嘎嘎笑了:“安国君,老夫肚肠早瘪了也!冠礼可变通,还是各人自家回去咥饭实在。醴宾免了,俎肉回头送来便是!”几位大臣异口同声相和,嬴柱父子竟是为难起来。吕不韦见状过来拱手笑道:“不韦方才已经受命做了太子府丞,此事便听我如何?”嬴柱如释重负恍然点头:“对呀!我竟糊涂了,听先生处置便是!”吕不韦回身笑道:“诸位大人劳碌一日,冠礼醴宾只有干肉,还要如礼如仪地诸般讲究,如何咥得实在?大人们回府歇息用饭,俎肉由不韦亲自恭送上门。”蔡泽揶揄笑道:“好好好,吕不韦这太子府丞倒是做得象模象样也。告辞!”回身便登车去了。老驷车庶长却沉着脸瞪了蔡泽一眼,回头一拱手道:“今日大殿拜官之事,实出老夫意料之外。望先生实言相告,何以不做上卿太子傅?”
“老庶长以为吕不韦大殿之言是虚?”
“虚不虚先生自知。老夫只是觉得委屈了先生。”
“老庶长恕我直言。”吕不韦肃然拱手,“在下决意入秦,便要在秦国站稳根基。不韦愿效白起事功得爵之风范,而不想以人得官。除此无他意!”
“好!当得秦人!老夫心安矣!”老驷车庶长高声赞叹一句,回身一拍嬴异人肩头,“子楚啊,小子有命,好自为之!”回身便去了。
吕不韦正要拱手告辞,嬴柱却摁住吕不韦双手笑了:“先生已是自家人,忍心弃我父子独去么?”吕不韦笑道:“在下无他意,只是想依法度从三日后开始理事。”“不!”嬴柱压着吕不韦双手不容辩驳,“法不禁善。先生当自即刻掌事!走,你我同车回府!”不由分说拉起吕不韦便上了青铜轺车。
太子府灯火通明中门大开,见嬴异人车马归来,门厅内外便是一声整齐地高诵:“恭贺公子冠礼大成!”吕不韦被嬴柱父子前后夹着进了正厅,便见灯烛之下宴席齐备,华阳夫人冠带玉佩礼服锦绣正在厅中肃然等候,见吕不韦入厅,过来便是两拜之礼:“先生功德,善莫大焉,嬴芈氏没齿不忘了!”吕不韦连忙躬身一拜:“在下些许寸功,何敢当夫人拜谢?不韦已经是太子府丞,日后听候夫人差遣!”“如何如何太子府丞?晓得勿搞错了!”华阳夫人一连声嚷嚷,见夫君嬴柱连连眼神示意,回头便高声大气一挥手,“府中上下人等都给我听好了:勿管先生何职何官,日后只许称先生做先生,不许叫府丞!谁但越矩,重重责罚!晓得无!”内外仆役侍女“嗨!”的一声应命,华阳夫人这才回身恭敬笑道,“先生请!今日庆贺我子加冠,先生便是大宾,当为首座了。”吕不韦正要辞谢,见嬴柱连连摇手,便无可奈何地笑笑,被华阳夫人亲自领到了东首与今日冠者嬴异人并排正座,嬴柱与华阳夫人却在西面两座主位陪了。
饮得三爵,嬴异人肃然起身正式拜见了父母。华阳夫人拭着泪水吩咐侍女捧来了一只铜匣,亲自打开取出一方晶莹的黑玉笑道:“子楚啊,这是奉诏之日你父与母亲刻就的立嫡信符。左半归你,右半明日交王宫长史典藏了。”
“母亲!”嬴异人跪地再拜,双手颤巍巍接过玉符,端详着这只鹰形玉符上自己的生辰刻字、父母名讳与太子府徽记,不禁便是热泪盈眶。但为王子王孙,每人都有一方如此这般的身份玉符。所不同者,所有庶子玉符的右符都由家族做挡保存,只向掌管王族事务的驷车庶长府报知登记即可;各家族嫡子的右符则须交驷车庶长府专档典藏;惟独太子嫡子的右符必须交由王室典籍密存,任何人不奉诏书不得查看。这嫡子信符是他永远的血统身份,是将他与生母的血肉关联割开的法刀,如同烙在奴隶脸庞的火印一般永远不能磨灭。
“子楚啊,莫愣怔了。这厢才是母亲为你备下的冠日大礼,快来看了!”
嬴异人恍然抬头,这才看见华阳夫人正站在案后两口大棕箱旁向他招手,连忙起身走过去又是一躬:“子楚谢过母亲!”华阳夫人笑道:“忒多礼性毋晓得累了?过来,打开,拿开苫布!”灯光之下锦缎灿烂珠玉夺目,嬴异顿时手足无措。华阳夫人指点道:“这是四季楚服八套,连带八副荆山玉佩,都是正宗楚锦楚工了。来,穿上秋服,教你父亲与先生品评一番了!”说话间一个眼神,两名侍女便从箱中捧出了秋服。华阳夫人同时利落地为嬴异人除去了上下通黑的冠日礼服,两侍女立即过来给嬴异人换上了一件土黄色的楚袍,挂上了一套晶莹温润的玉佩,大厅中顿时鲜亮起来。
“好!”吕不韦拊掌赞叹,“楚服楚玉,公子神气大增也!”
“果然鲜亮精神!不枉……”嬴柱却突然打住了。
华阳夫人骤然红了眼眶道:“阿姐在天有灵,今日当安息也!”回头一抹泪水又笑了,“子楚晓得无?我拎得清,楚服虽好,却做不得常服,咸阳终归是秦国,我儿终究是秦人了。只要子楚心里当真有我这个母亲,我也便知足了。”一番话说得珠圆玉润,眼中泪水却断线似的扑簌簌掉了出来。嬴异人看得心酸,躬身一拜慨然道:“子楚认祖归宗,自当尊天地礼法而克尽人道!若对母亲稍有不敬,天诛地灭!”华阳夫人带着泪水咯咯笑道:“好了好了,侬有心便好,何须当真一般了!来,我儿敬先生一爵!”拉住嬴异人便到了吕不韦面前。
这场家宴直到三更方散。嬴柱要请吕不韦到书房夜谈,吕不韦却坚执告辞,说三日后再来当值。嬴柱笑道:“理个甚事?先生莫将府丞当真,有事便来,没事便多多歇息,日后有得大事做!”吕不韦笑笑也不回说,便辞别登车去了。嬴柱送出大门回来却全然没有睡意,对华阳夫人叮嘱几句便将嬴异人唤进了书房。
“异人呵,今日大礼你做何想?为父很想知道。”嬴柱靠着坐榻大枕啜着滚烫的酽茶,打量着熟悉而又陌生的儿子,开始了二十余年来父子之间的第一次对话。嬴异人显然有些拘谨,思忖斟酌道:“冠礼之隆,异人实在没有想到。父亲苦心,儿没齿不忘。”嬴柱摇头笑道:“冠礼事是你大父亲定,并非为父安排。你质赵之时已经提前加冠,原本无须后补加冠大礼。你大父这般铺排,实在是用心良苦,你可揣摩出一二?”嬴异人一阵思忖终是摇头。“秦国之难,此其时也!”嬴柱长叹一声坐了起来,“大父之心,便在于借你加冠大礼向天下、向朝野昭示:秦国社稷后继有人也!依着寻常法度,太子尚未即位,嫡王孙无须早早确定,更无须大肆铺排其冠礼。你大父所以如此,全在为父这个太子……”嬴柱哽咽一声,见儿子不知所措的模样,便摇摇手示意他无须紧张,喘息一阵又平静开口,“为父身患先天暗疾,难说那一日便会撒手归去。你,才是秦国真正的储君!明白么?”
“父亲!”嬴异人难耐酸楚,不禁扑地拜倒哭出声来。
“起来起来。”嬴柱淡淡一笑,“秦自孝公以降,历经惠王、武王、大父四任三代雄强君主,方得大出天下。你大父之后,王子虽多却不见雄才。你伯父与为父先后两任太子,都是羸弱多病之身,以致你伯父病死于出使途中。为父虽挺到了今日,心下却是清楚,我时日无多矣!死生有命,寿数在天,为父不恨己身短寿,生平惟有一憾!”
“父亲何憾?儿一力当之!”
“为父终生之憾:身后诸子无雄强之才也。”
“父亲明察,”嬴异人顿时羞愧低头,“儿确是中才,有愧立嫡承统。”
“你中才倒是事实。然你秉性尚算平和,亦无乖戾之气,守成可也。”嬴柱又是一阵喘息,“为父要叮嘱你者,自今而后要预谋两事:一是寻觅强臣辅佐;二是务须留下一个出类拔萃的儿子!否则,弱过三代,秦国便要衰微了。”
“强臣之选,父亲以为吕不韦如何?”嬴异人精神陡然一振。
“试玉之期,尚待后察。”嬴柱啜着酽茶恢复了平静,“你大父曾密诏黑冰台,备细查勘了吕不韦,以为此人弃商助你,显然是要图谋入政。秦国渴求大才,然大才须是正才,如商君如张仪如范雎,多多益善也!若是只求高官而不务实干,亦或虽有小才而无正性,譬如甘茂身兼将相权极一时,却促成武王轻躁灭周而横死洛阳,此等人为害也烈。吕不韦究竟何等人才,你大父显然并未吃准。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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