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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才看严志和颜色不对,踮着小俏步儿走上来,连说带笑:“你去干什么?”
严志和说:“我上城里找个人看看信。”
李德才说:“这点小事,用得着上城里?来,我给你看看!”
严志和说:“你是冯家大院的帐房,什么身子骨儿,我能劳动你?”他不想叫他看信。
李德才说:“嘿,哪里话?北伐成功,你就成了老太爷子。江涛又上了洋学堂,不用说是我,冯家老头再也不敢拿白眼看你们。”
两个人坐在堤坡上,大杨树底下。李德才打开信封,绷着脸看下去。看着,一下子哈哈大笑了,说:“你们这个官儿,谎啦!”
严志和睁大了眼睛问:“什么?”
李德才说:“这算什么官,连个官毛毛也没啦。我给你念念这两句儿吧!”
“父亲大人膝下,敬禀者:男已于去年四月被捕,身陷囹圄一载有余。目前由南京解来济南,监押在济南模范监狱。大人见信,务与涛弟前来。早来数日,父子兄弟能见到面。晚来数日,父子兄弟今生难谋面矣……”李德才把这个“矣”字,拉得又尖又长,翘起一条长长的尾巴。又哈哈大笑了,说:“哈哈!完了,这信我看不是运涛的笔体。”
严志和还没听完这封信,耳朵里嗡嗡地响起来。再也听不清底下说的是什么。好象抛下怀里的热火罐,身上凉了半截,脸上渗出冷汗珠来。只觉得心里发烧,身上滚烫,浑身火辣辣的。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李德才,惚惚恍恍走到朱老忠家里。他也没有进屋,站在窗台根底下问了一声:“我哥哥在家吗?”
贵他娘在屋里答应:“谁,志和吗?他下梨去了!”
严志和转身走到梨园里,朱老忠正在树上下梨,离远望见严志和晃搭着身子走进梨园。
沉着个头,摆动看两条胳膊望前赶,好象出了什么大事情。他扔蹦跳下梨树,紧走了几步,赶上去说:“志和!什么大事?走得这么急?”看严志和低着头,什么也不说,只管向前走。心里慌了,说:“志和!志和!你怎么了?”
严志和本来是条结实汉子,高个子,挺腰膀。多年的劳苦和辛酸,在他的长脑门上划下了几道竖纹,平时最硬气不过的。做了一辈子庄稼汉,成天价搬犁倒耙。当了多少年的泥瓦匠,老是登梯上高。一辈子灾病不着身,药物不进口。一听得亲生的儿子为“共案”砸进监狱里,就失去了定心骨儿。他迎着朱老忠紧走了几步,身不由主,头重脚轻,一个斤斗栽倒在梨树底下。眼里一阵昏黑,跳出火花来。朱老忠弯腰抱起严志和的脑袋,掐着他的鬓角,说:“兄弟,醒醒!”
严志和在昏迷中,听得朱老忠的声音,眼里渗出泪珠来。
牙齿打着得得说:“大……大哥!我有了困难了!”
朱老忠一听,摇了摇头,把右手撑在腰里,说:“兄弟!说吧,有什么困难?这些个年来,穷弟兄们都是同生死共患难。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朱老忠不能躲到干树身上去。你门里的事,就是我门里的事,我朱老忠还是为朋友两肋插刀!”
严志和听得说,张开两只手,打着颤说:“运涛那孩子,他被问成‘共案’了,陷在监狱里!”
朱老忠把眼珠一吊,呆了老半天,缓缓地说:“卡监入狱了?”头上立时象打了个轰雷,随着眼前一道亮闪。转转眼珠,冷然地说:“我听得人家说,国民党大清党了。杀的共产党可多哪,咳!这个年月……凶多吉少啊!”说到这里,他又觉后悔,下意识的向回吞了一口,也没吞回一个字。
严志和听说“凶多吉少”,身上颤栗起来。说:“大哥!你帮我这一步吧,跟我上趟济南,去看看这孩子!你走过京闯过卫,下过关东,我可没离开过这块土,出不去门呀……”
说着,不住地摇着头。
去年四月,国民党大清党,多少共产党员被捕了,入狱了。多少共产党员被杀死了。就在这节骨眼上,有一天夜晚,营长吹哨集合,点着名从队伍里把运涛和几个排长叫出来,过堂问供。军法官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严运涛!”他说。又问:“什么地方人?”
他答:“河北省××县人。”军法官又问:“多大年岁?”他答:“二十六岁!”最后,军法官问:“你是共产党员吗?”他说:“不错,是共产党员!”
供词就是这样简单,并没有多说一个字,因为他是以共产党员的身分集体加入国民党的,谁也知道。运涛被扎上手铐脚镣,抛进阴暗的监狱里。
到了今年夏天,北伐军到了济南。部队里又出了共案,牵连到他,才把他从南京解到济南。运涛立刻托人给父亲来了这封信,说他被捕了,叫严志和跟江涛去看看他。
朱老忠立刻答应了老朋友的要求,耸了耸肩膀,响亮地说:“志和!这码事儿好说,天塌了有地接着,有哥哥我呢。
说什么时候去,咱抬腿就走,这有什么作难的!“
严志和听了这句话,心眼豁亮了。睁开眼来,挺了一下子腰,想扎挣着站住脚。一下子又闹了个侧巴楞,趔趄了一步,要倒下去。朱老忠赶上去,把他搂住,问:“你怎么了,志和?”
严志和说:“头,晕眩得不行!”
朱老忠背了他一只左手,严志和的右手扒住他的肩膀,两人一步一步地走回家去。一进门,涛他娘见他搭拉着脑袋,满头是汗,眼睛也不睁一睁,一步一趔趄,骨架支不住身子。
一下子慌了神,连忙走上去问:“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朱老忠说:“莫喊叫,先安放下他再说。”
两个人把严志和抬到炕上,把枕头垫高点,叫他还息着。朱老忠挤了一下眼,两人走到外头屋里。朱老忠坐在锅台上,温声细气儿说:“涛他娘!有个事儿,又想跟你说,又不想跟你说。不跟你说吧,你是一家主事的人儿。要是跟你说了,无论如何,你可得支持住身子骨儿。”
涛他娘听朱老忠话口里有事,瞧见他手里攥着运涛那封信,心里有些嘀咕。她问:“是运涛的事儿?”
朱老忠一句句把运涛的事情告诉她,涛他娘低着头,眼泪刷地流下来。当时,一个农家妇女还不懂得阶级斗争的残酷,在说书唱戏上,可知道监狱的黑暗无情,于是哭得更加痛切。当他们细声细气哭着的时候,老奶奶隔着灯龛看着,仄起耳朵听着,听得说“运涛入狱了”!她脸向下一沉,张开嘴惊诧地问:“什么,运涛入狱了?”
涛他娘听声音不对头,慌忙走进去。老奶奶两腿一蹬,抽搐了几下,挺在炕上,难过得摇着头,合紧了眼睛。年老的脸上急骤的颤动,嘴里嘟嘟念念,好象在说什么。涛他娘一迭连声叫:“娘!娘!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她慌里慌张,摸摸她的手,摸摸她的头,说:“娘!你合上眼睛了?你合上眼睛了?”
朱老忠走进来一看,把手掌放在老奶奶鼻子上,鼻孔里只有一丝丝凉气了。他说:“涛他娘别喊了,先给她穿衣裳吧!”
一个年纪老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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