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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丙,你让我好好做官吗?”
“本元帅只管火洋大事,那有闲空去管你一个区区小县之事?”
“本县来找你也是为了灭洋大事,你快快开门,放我进去,否则大军一到,玉石俱焚!”
“有什么话你就在外边说把,本帅听得到的。”
“事关机密,本县必须与你面谈!”
孙丙沉吟片刻,道:“只许你一个人进来。”
知县钻进轿子,道:“起轿!”
“轿子不许进来!”
知县掀开轿帘,道:“本县是朝廷命官,理应坐轿!”
“那只许轿子进来!”
知县对身后的县兵头目说,“你们在外边等着吧!”
“大人!”刘朴和春生按住轿杆,说,“大人,您不能一人进去!”
知县笑道:“放心吧,岳元帅通情达理,怎么会加害本官呢?”
大门咯咯吱吱地从里边拉开,知县的轿子颤颤悠悠地走了进去。鸟枪手和弓箭们想随轿冲进去,围墙上的砖石瓦块就像冰雹一样砸了下来。枪手和箭手想往围墙上射击,被知县大声呵斥住了。
知县的轿子穿越了刚刚用铁皮加固过的松木大门,大门上散发着浓烈的松油气味。透过轿帘,他看到街道两侧支起了六盘铁匠炉,风箱呱啦响,炉火通红,每盘炉前都围绕着一堆乡民,在那里锻打兵刃,锤声叮当,火花四溅。街上来往着妇女儿童,有的端着刚烙出的大饼,有的提着剥了皮的大葱,个个都绷着脸,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火星。一个头上扎着小抓鬏儿、袒露着圆滚滚的肚皮的男孩子,手里提着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黑色瓦罐,歪着头观看着知县的轿子,突然亮开了童稚的嗓门,唱了一句猫腔的跺板:“大雪飘飘好冷的天~~西北风直往袖筒里钻~~”孩子的高声喊唱,逗得知县一乐,但随即而来的,是一阵蚀骨的凄凉。知县想起了正在县城通德书院校场上操枪演炮的德国军队,再看看被孙丙的妖术煽动得如痴如狂的马桑镇无知的乡民,一种拯民于水火的责任感油然而生。
他的心中响亮着铿锵的誓言:夫人言之有理,值此危难之际,无论是为国还是为民,我都不能寻死,这个时候寻死,其实是一种无耻的懦夫行为。大丈夫生于乱世,就当学曾文正公,赴汤蹈火,挽狂澜于既倒,拯万民于倒悬。孙丙啊,你这个混蛋,你为了一己的私仇,要把马桑镇数千良民诱导到水火之中,本官不得不收拾你了。
孙丙骑着一匹垂头丧气的枣红马,在轿子前边引导着知县的轿夫。马的两条大腿被挽具磨去了毛儿,裸露着青色的皮肤。瘦得尖尖的马臀上,沾着一些黄乎乎的稀屎。知县一眼就看出这原本是一匹驾辕拉车的农家劣马,现在竟然成了岳元帅的坐骑,可怜的马啊!马前活跃着一个蹦蹦跳跳的。涂了红脸的青年,手里提着一根光滑的棍子,看样子是根锄杠;马后跟随着一个样子比较稳重、涂成黑脸的青年,手里也提着一根光滑的棍子,看样子也是锄杠。知县猜到了,这两个青年,都顶着《说岳》中的人物,一个是马前张保,一个是马后王横。孙丙在马上腰板挺直,一手挽着马缰,一手举着枣木棍子,动作极为夸张。这样的骑马姿态,应该配上一匹疾驰的骏马,还应该配上边关冷月或是开阔的原野——真可惜,知县想——真可惜没有骏马,只有一匹不时蹿稀的老马,只有一条狭窄的尘土飞扬的街道,还有在尘土中刨食的母鸡和在胡同里追逐的瘦狗。轿夫跟随着孙丙和他的护卫,来到了镇子正中的一个干涸了的大湾边上。知县看到,在平坦的湾底,聚集了数百名男人,他们都用红布包头红布束腰,静静地坐着,宛若一片泥偶。
有几个花花绿绿的人,在众人前面那个用砖头堆垒起来的台子上,高声大嗓地用悲凉缓慢的猫腔调子演唱着令知县这个两榜进士也似懂非懂的唱词:正南刮来了一股黑旋风~~那是洪太尉放出的白猫精~~白猫精啊白猫精~~生着白毛红眼睛~~要把咱们的血吸净~~太上老君来显灵~~教练神拳保大清~~杀净那些白猫精~~剥皮挖眼点天灯~~在大湾旁边的一个新搭起的席棚前面,孙丙翻身下马。那匹马抖擞了一下乱麻一样的肮脏鬃毛,吭吭吭吭地咳嗽了一阵,然后弯曲后腿,拉出了一泡稀屎。马前张保将马拴在一棵干枯的老柳树上,马后王横接过了孙丙手中的枣木棍子。孙丙望了一眼知县的轿子,脸上显出一副被知县认为是既骄横又愚蠢的表情。轿夫倾下轿杆,掀开轿帘,知县撩着抱角下了轿子。孙丙昂首挺胸进了席棚,知县跟随着进去。
席棚里点着两只蜡烛,火苗子照耀着挂在席壁上的一副神像。神像头插雉尾,身穿蟒袍,下巴上一部美须髯,三分如孙丙,七分似知县。知县因为与孙眉娘相好,对猫腔的历史非常熟悉。他知道,这副像其实是猫腔的祖师爷常茂,现在竟然被孙丙请来充当了义和拳的尊神。知县一进席棚就听到幽暗中一阵发威之声,定眼看到两边站立着八个蛮童,四个黑脸,四个红脸,身上的衣服也是四黑四红,一动就嚓啦啦响,仿佛是用纸剪成的。果然就是用纸剪成的。蛮童们手里也都拄着棍子,看那个光滑劲儿也是锄杠。知县心中对孙丙更加瞧不起,你孙丙也发明点新鲜东西嘛,弄来弄去,还是乡村野戏台子上那点玩意儿。但他知道德国人不是这样想,朝廷和袁大人不是这样想,马桑镇的三千乡民也不会这样想,席棚子里这些站班的年轻人不会这样想,挑头的孙丙更不会这样想。
随着一阵参差不齐的通告岳元帅升帐的叫堂,孙丙大摇大摆地晃到那把花梨木椅子上坐下。他有点装模做样地、用沙哑的嗓音、拖着长腔念到:“来将通报姓名!”
知县冷笑道:“孙丙,用你们高密话说,你可别‘囗着鼻子上脸’,本县前来,一不是来听你唱戏,二不是陪着你演戏,本县前来,是要告诉你,到底是灰热还是火热。”
“你是什么鸟人,竟敢对我家元帅这样说话?”马前张保用棍子指着知县的鼻子说,“我家元帅统帅着千军万马,比你个小小的县令大得多了!”
“你不要忘记,”知县捋着胡须、盯着孙丙如瘌痢头一样的下巴,说,“孙丙,你的胡须是怎么丢了的!”
“俺早就知道是你这个奸贼干的,”孙丙怒冲冲地说,“你这个奸邪小人,俺还知道,你在与俺斗须之前,就用水胶和着炭黑把胡须刷了,要不俺也不会败给你!
俺败了也就罢了,你万万不该当众赦免了俺,又派人把俺的胡须薅了。“”你想不想知道是谁把你的胡须薅了?“知县微笑着问。”难道是你?“
“你猜对了,”知县平静地说,“你的胡子的确比我的胡须长得好,如果我不是预先做了手脚,失败的肯定是我。我当众赦免了你,是要让乡贤们看到大老爷宽宏大量,我夜里蒙面拔了你的胡子,是要煞煞你的狂气,让你老老实实做人。”
“狗官!”孙丙拍案而起,怒道,“小的们,给俺把这个狗官拿下,把他的胡须给他薅了!你把俺的下巴薅成了一片盐碱地,俺要把你的下巴薅成一片戈壁滩!”
张保和王横提着棍子,跃跃欲试地逼上来,八个蛮童也帮腔作势地大呼小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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