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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民含笑地点点头。
琴感激地看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话,又埋下头去看面前的信函,一面把手里捏的手笔放进墨盒里去蘸墨汁。她问道:“还有多少?”
觉民看看手里的草稿,答道:“差不多还有一半。我们应该写快一点。”
“我写得并不慢,就是你时常打岔我,”琴一面写一面说。
“其实将来能够找到一种没有颜色的墨水,就省事多了,在外国是有的,”觉民自语似地说。
“不要说话,快点做事,”琴催促道:“后面还有什么,快念出来。”
觉民不再说什么,就看着草稿,慢慢地读下去。他的注意力渐渐地又集中在草稿上面,他一字一字、一句一句地低声念着,琴一页一页地写着。他们不需要休息。他们不感到倦怠。好象斯捷普尼雅克所说的那种“圣火”在他们胸口燃烧,使他们的血沸腾。一种热包围着他们的全身。这种热并不消耗人的精力,它反而培养它们。年轻的心常常欢欣鼓舞,这种热便是它们的鼓舞的泉源,使他们能够在无报酬的工作中得到快乐,在慷慨的(或者可以说是渺小的)牺牲中感到满足。
信笺不住地增加,有几面上面充满着涂改的痕迹。也有几张上全是整洁的秀丽的字。觉民终于念完了他的草稿。琴也写到最后的一句。两个人差不多同时嘘了一口气。
琴把写好的信笺叠在一起,依次序地叠着,然后全拿起来,一面对觉民说:“现在我来念,你写下来。”
觉民应了一声。他把琴刚刚放下的笔拿过来,另外取了一张信笺摊在面前。琴开始读起来。她只读出每个第五个字。觉民听见她读一个便写一个。这是比较容易的工作。他们不觉得费力。琴正念到中间,忽然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便低声对觉民说:“有人来了。”她立刻把面前一本英文小说和练习簿压在信笺上。觉民连忙把那张未写完的信笺和草稿往怀里揣。他面前还有一本摊开的莎士比亚的悲剧《奥赛罗》。
淑华捧了一个茶盘进来,盘上放一把茶壶和两个茶杯。她一进屋便带笑地说:“我给你们端茶来。你们这样用功,很辛苦罢。”
琴望着觉民放心地一笑,然后掉过头对淑华说:“三表妹,怎么你自己端茶来?难为你。真正不敢当。”她站起来,走去接淑华手里的茶盘。
“不要紧,我可以拿。这是刚刚煨开的茶。你摸,茶壶还很烫。我想你们口渴了,所以趁热给你们端来。等一会儿冷了,味道又不好了,”淑华不肯把茶盘交给琴,她自己捧着放到方桌上去,一面说话一面拿起壶把茶斟进杯里。她始终带着天真的得意的笑容。
杯子里冒着热气。琴先端了一杯茶放在嘴边呷了一口。淑华把另一杯放到觉民的面前。觉民带着谢意地对她点一个头。
淑华在方桌旁边另一把椅子上坐下。她望着他们喝茶,自己也感到满意。她看见他们不说话,便说:“我晓得你们在用功,本来不想来打岔你们。不过我怕你们口渴,我想绮霞有事情,黄妈这两天又大舒服,横竖我有空,所以我给你们送点茶来。而且一个人坐在屋里也很闷,偏偏外婆又把芸表姐接回去了。”
“三表妹,真是多谢你。我刚才还去看过黄妈,她就是有点感冒,吃了药现在好些了,”琴含笑答道。她接着又关心地问淑华:“你觉得闷,怎么不去找四表妹谈谈?”
“四妹已经睡了,她心里不痛快,今晚上又挨过五婶的骂,”淑华带点愤慨地说。
“二表哥,你看我们究竟有没有什么办法?这样下去只有活活地断送了四表妹,”琴有点急地说。
觉民咬着嘴唇,默默地摇摇头。过了一会儿他痛苦地答道:“我也想不到好办法。四妹跟二妹不同。我们看过好多年轻人白白地死去了。”
琴低下头不响了。
“我不相信就没有办法!五婶是四妹的母亲,难道她就不愿意四妹好好地活下去,为什么定要把四妹折磨死?”淑华赌气似地说。
“五婶并不是不愿意四妹好好地活下去,不过她自己不晓得她那种办法是在折磨四妹,”觉民用低沉的声音说,他的心上还笼罩着大团的暗云。
琴抬起头表示同意的看了他一眼。
“她不晓得?她又不是瞎子,我们都看得见,她怎么就不看见?”淑华气恼地反驳道。
觉民摇摇头答道:“你不不晓得五婶的眼光跟我们的不同。其实三爸、三婶他们也跟我们的不同。譬如我们看见的是这样,他们看见的便是那样。”
淑华仍然不大相信觉民的话,便说:“你这话我不不明白。为什么五婶就有那种看法?”
觉民不等淑华说完便答道:“这是由于愚味无知。她也许以为这样对四妹并没有害处。老实说,不但五婶、四婶,连三婶也不配做母亲。……”
“你小声点,”琴连书记阻止道。她把眼睛掉向房门口看了看,害怕有人偷听了他的话去。其实她倒觉得这几句话说得痛快。淑华从没有听到这样的话,但是她觉得这种话正合她的心意。
“我就看不惯不些,”觉民继续说下去,不过现在他把声音略为放低了,“他们只知道做父母,却不知道应该怎样做父母。他们被上一辈子害过了,自己便来害下一辈人。你们看五弟、六弟不是四婶教出来的吗?四弟不是三婶‘惯使’出来的吗?他们会害四弟、五弟他们一辈子,又让他们再去害别人……”觉民愈说下去,愈气愤,他仿佛看见多年的不义横在他的脚下挡住他的路。他仿佛看见愚蠢、荒唐的旧礼教象一条长的链子缠在一些年轻人的身上,它愈缠愈紧,窒息了那些人的呼吸。他仿佛看见旧制度的权威象一把利刀剌进一些渴求生命与幸福的青年的胸膛,使那些血污的尸体倒在地上。
“你不能单单骂女的。难道四爸、五爸他们就没有错?”淑华忽然抱不平似地打岔说。
这句话并不是觉民料想不到的。但是这时它突然象电光似地在他的脑子里亮了一下。他又瞥见了另一些事情。这些也许是他以前见过的,他跟它们并不陌生。不过刚才他却没有想到它们。淑华的话提醒了他,它仿佛在板壁上打穿了一个洞放进亮光,使他看见暗屋里的一些情形。
“我并没有单单是女的错。四爸、五爸他们更不用说。他们给儿女们立下的是什么样的榜样?”觉民解释地答道。于是他觉得他完全明白了:在旧的制度、旧的礼教、旧的思想以外,他还看见别的东西。他连忙更正地说:“我先前的话还不大清楚,这不能单说是看法不同。他们并没有拥护什么东西,他们连拥护旧礼教也说不上。”不错,他读过屠格温夫的题作《父与子》的小说。他知道父代与子代中间的斗争。但是他在这个家里看见的并不是同样的情形。这里除了克明外并没有人真心拥护旧的思想、旧的礼教、旧的制度。就连克明也不能说是忠于他所拥护的东西。至于其他那些努力摧残一切新的萌芽的人,他们并没有理想,他们并不忠于什么,而且也不追求什么,除了个人的一时的快乐。他们从没有守住一个营垒作战;他们压制,他们残害,他们象疯狂的专制君主,凭着个人一时的好恶,任意屠戮没有抵抗力的臣民。这不是斗争,这是虐政;这并非不可避免,却由私人任意造成。所以这是最大的不义。他以为这是不可宽恕的,这是应该除去的。它们并没有继续存在的理由。他有权利跟它们战斗。他相信他们这一代会得到胜利,不管这个斗争需要多长的时间和多大的牺牲。
这样的思想使觉民增加了不少道德上的勇气,他仿佛得到了更大的支持。他的眼睛忽然亮起来,他兴奋的说:“不要紧,我们会得以胜利的。”他的眼睛似乎望着远处,就好象在看那未来的胜利的景象。
琴惊奇地看觉民,她的眼光触到了他的,这是充满善意和乐观的眼光,她觉得她的心也被照亮了。她对他微微一笑,她以为她了解他这时候的思想和心情。然后她埋下头把英文书和练习簿略略翻了一下,她想起压在它们下面的东西。
“你这些话很有道理,”淑华热烈地称赞道。那几位长辈从没有得到过她的敬爱。她看轻他们的行为,她憎厌他们的态度,她轻视他们的言论和主张。她自己并没有一种明确的理想,她也不曾拥护过什么新的或者旧的主张。但是她对一切事情都有她自己的看法,都有她自己的是非。她根据她的本能的(原始的)正义概念来判断一切。她觉得觉民的言论与她的意见相合(她常常觉得她二哥的主张正合她的心意,她更加敬爱他),所以她说出称赞的话。但是她还有疑问(这也许不是疑问,或者更可以说是对那“专制的君主”的攻击),她又说:“不过我不明白他们心里究竟想些什么?为什么专做些损人不利己的事?”
“你怎么还说‘不得己’?旧礼教的精义就是利己主义!旧家庭里面的人都是利己主义者!”觉民忽然把手在桌子上轻轻地一拍,象从梦中惊醒过来似地大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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