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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是元曲中传播率最惊人的一篇,受过文字启蒙教育的中国人大致都熟悉它。“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确如王国维先生所说,“深得唐人绝句妙境”。它更类似诗中的绝句,与元曲流溢鲜活泼辣的口语、常添加额外衬字等质朴的民间风格,已经有所不同。关于《秋思》的著作权还有一点争议,元代盛如梓在其《庶斋老学丛谈》中说《秋思》是无名氏“沙漠小词”三阕之一;同是元代的周德清则在《中原音韵》中肯定是马致远所作,并誉为“秋思之祖”。放过这篇有一点小小疑问的短章不说,马致远还有许多杰出的曲作,他另有一首《秋思》,不过采用的曲牌是《双调·夜行船》,上引的《秋思》用的是《越调》,是一篇小令。《夜行船·秋思》则是一篇套曲,用同一宫调的六支曲子连缀而成,洋洋洒洒地抒写隐逸山林、诗酒啸傲的情趣,嘲弄名利纷争的无聊。其中第六支曲文最精彩最为人传诵。“蛩吟罢一觉才宁贴,鸡鸣时万事无休歇,何年是彻!看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急攘攘蝇争血。”与名利场这种可憎可厌画面相对应的,则是一派悠然怡人的金秋妙境:“裴公绿野堂,陶令白莲社。爱秋来时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分紫蟹,煮酒烧红叶。想人生有限杯,浑几个重阳节。人问我,顽童记者: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北海乃孔家子孙,东汉孔融。“东篱”是马致远的号,他是陶渊明的崇拜者。上面的篇章虽好,还尽是文人嘴脸,马致远还有一篇《般涉调·耍孩儿·借马》,写一个爱马若狂的乡农,纯用这个吝啬者的口吻,写他不肯借马出去又不得不借,于是只好再三再四地叮咛嘱咐,从马的吃喝拉撒用一路絮叨下来,直到“两泪双垂”,极是诙谐生动。与这篇风格相近可以媲美的是睢景臣的套曲《般涉调·哨遍·高祖还乡》。。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八章 谁家的散曲 全元散曲简编(2)
扬州人睢景臣是张可久、乔吉时代的作家,《高祖还乡》是参加一次沙龙比赛的成果。钟嗣成在其记录元一代杂剧散曲家事迹的《录鬼簿》上说:“维扬诸公俱作《高祖还乡》套数,唯公(睢景臣)《哨遍》制作新奇,诸公皆出其下。”它的新奇,就在于别出心裁地选取了一个乡农的视角来写威加海内的汉高祖衣锦还乡的盛典,就如同用一个孩子的眼睛看皇帝的新衣,自然就不同凡响。先写社长挨门告示、乡邻里乱忙,再写皇帝的仪仗:“……一面旗鸡学舞(这应该是凤),一面旗狗生双翅;一面旗蛇缠葫芦(这应该是龙)。”“红漆了叉,银铮了斧,甜瓜苦瓜黄金镀;明晃晃马蹬枪尖上挑,白雪雪鹅毛扇上铺。这几个乔人物,拿着些不曾见的器仗,穿着些大作怪衣服!”皇帝的车来了,“那大汉下的车,众人施礼数。那大汉觑得人如无物。”终于抬头看清了那大汉,“险些气破我胸脯”,“你须身姓刘,你妻须姓吕,把你两家儿根脚从头数:你本身做亭长,耽几盏酒……曾在俺庄东住,也曾与我喂牛切草,拽坝扶锄”,还“少我的钱”“欠我的粟”,“只道刘三,谁肯把你揪捽?白什么改了姓,更了名,唤作汉高祖!”至此作了精彩的喜剧性结束。真是妙想天成。
要论曲文的滑稽佻达,一定要说道王鼎王和卿,他是关汉卿的要好朋友。虽然官做到学士,但是生性无忌,作品俳谐俚俗,玩世不恭,李白的“燕山雪花大如席”“白发三千丈”已经够惊人的了,王学士的《仙吕·醉中天·咏大蝴蝶》则更加大胆,“弹破庄周梦,两翅驾东风,三百座名园一采一个空。难道*种?吓杀寻芳的蜜蜂。轻轻地飞动,把卖花人搧过桥东。”除了咏蝴蝶本身,这支曲还有调侃*浪子的意思。在元曲中,男女风情和山林隐逸是突出的两大题材。
关汉卿是一位写情圣手,在杂剧上是,在散曲上亦是。“自送别,心难舍,一点相思几时绝?凭栏袖拂杨花雪。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南吕四块玉·别情》) 。这是凄婉的幽怨;“碧纱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了个负心回转身。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一半儿·题情》) 。这是鲜活的俏骂。写过《墙头马上》和《梧桐雨》的杂剧家白朴,自然也颇得言情之真谛。看他的小令《阳春曲·题情》:“笑将红袖遮银烛,不放才郎夜看书,相偎相抱取欢娱。只不过迭应举,及第待何如?”有意放了社会性的丝缕在情场里,反写出爱情第一主义。马致远的言情曲也写得精巧本色,可惜没有篇幅再称引他的这一面作品。
后期元曲要以曾瑞为第一言情高手。曾瑞是北京大兴人,却南游江浙,移家杭州,淡泊功名不愿出仕。《录鬼簿》说他“神采卓异,衣冠整肃,洒然如神仙中人”,而且,“江淮之达者,岁时馈送不绝”,享有盛名。他的言情散曲以大胆奔放为显著特点,在他的作品中找得到“得遇知心,私情机密,有风声我怕谁”、“会云雨风也教休透,闲是非屁也似休偢”、“待私奔至死心无憾”这样人性猎猎的辣曲。《南吕·骂玉郎过感皇采茶歌·闺中闻杜鹃》是一篇温婉一些的杰作,写一个在“帘幕低垂,重门深闭。曲栏边,雕檐外,画楼西”的闺中少妇,恼恨“声声聒”“不如归”的杜鹃,她斥骂道:“我几曾离这绣罗帏,没来由劝道不如归!狂客江南正着迷,这声儿好去对俺那人啼!”将少妇对丈夫的怨恨和思念含蓄而活泼地尽透示了出来。
第八章 谁家的散曲 全元散曲简编(3)
维吾尔人贯云石也如曾瑞一样,是个思慕江南风物的文人,以至不惜称病辞官浪迹江浙。他的祖父阿里海涯是元朝的名臣,他本人荫袭过父职两淮万户府达鲁花赤,又做过翰林侍读学士。在他的作品中已经找不出塞外西域的痕迹,却有北方豪士的飒爽英风和江南文人的飘逸之气,以爽朗见长。引他一篇小令:“新秋至,人乍别,顺长江水流残月。悠悠画船东去也,这思量起头儿一夜。”贯云石号“醉斋”,另有一位号“甜斋”的徐再思,作品比贯云石更考究。他的《水仙子·夜雨》是一篇名作。“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落灯花棋未收,叹新丰逆旅淹留。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都到心头。”写困于旅途的游子在秋夜思念父母追忆往事,将愁怀之长之深,通过雨打树叶、滴漏更声,用几个叠续的数字,渲染出来了,已经接近于词了。
张可久与乔吉并称为元散曲两大家,不仅在数量上,质量上也有很大的成绩,他们的创作体现着散曲创作的一种走向:由本色质朴日趋工整清丽。
乔吉自称“烟霞状元、江湖醉仙”,称自己的落拓漂泊生涯为“批风抹月四十年”。他的散曲形式整饬、节奏明快,在语言上着力锤炼,有“蕉撕故纸,柳死荒丝”这种有尖新感的句子。他有清雅终篇的作品,但更善于将工丽的雅语和俚语俗语捶打成一片。如《水仙子·忆情》:“担着天来大一担愁,说相思难拨回头。夜月鸡儿巷,春风燕子楼,一日三秋。”再如《满庭芳·渔父词》:“秋江暮景,胭脂林障,翡翠山屏。几年罢却青云兴,直泛沧溟。卧御榻弯的腿疼,坐羊皮惯得身轻,风初定,丝纶慢整,牵动一潭星。”满篇是雅词勾出的美景,中间两句“卧御榻”“坐羊皮”的嬉笑褒贬,一扫可能的板滞,使全篇皆活,这是他不掩江湖气才营造出的“奇丽”。张可久则更有意地以词为曲,除少数作品外,他一般力避俚俗语汇,更多地化用诗词语境,追求清雅和蕴藉。
张可久有许多佳构,有的像诗,如“猿啸黄昏后,人行画卷中”、“雪岭谁家店,山深河处钟”,颇像五律。更多的像词,如“云冉冉,草纤纤,谁家隐居山半掩?水烟寒,溪路险,半幅青帘,五里桃花店”,萧疏自然。再如,“老梅边,孤山下。晴桥螮蝀,小舫琵琶。春残杜宇声,香冷荼蘼架。淡抹浓妆山如画,酒旗儿三两人家。斜阳落霞,娇云嫩水,剩柳残花”,都是借洒洒落落几笔,涂抹出一幅如同时代倪瓒、王蒙等画家的“文人画”,意境悠远,意趣盎然。
除开山水和风情,元曲里也有触及甚至直击社会和现实的,只是比重小一些。张养浩的《山坡羊·潼关怀古》是经常被称引的短篇,写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能够将王朝的兴亡与百姓痛苦相关这一处把握得到,立场是相当的高远了。对于做过高官的张养浩(他做过监察御史、礼部尚书)有这样手眼,也是难得了。刘时中有两部长篇套曲,题目用曲均相同:《端正好·上高监司》。一套用十五支曲组成,写饥荒之惨,一套由三十四支曲组成,写币制之乱,都是用口语完成的社会性的画卷,但作者把它作为“说帖”“条陈”来写,如前一套立意歌颂官方救灾之“德政”,后一套列举了许多改革方略,词汇过于直白,粗糙堆砌,艺术性较弱。
唐诗宋词让我们敬仰的,首先是李杜、苏辛这样的大家,他们以其作品创造了诗体和词体的巅峰。在元曲这一幕里,恐怕只能排出一个集体阵容来展示。以量而言,马致远、张可久、乔吉是三大家,张、乔甚至被明人称为散曲中的李、杜,以质的丰厚深刻论,他们担当不起这种荣光。他们之所以获得这样的美誉,是因为他们的创作比较的精致比较地逼近于诗词逼近主流文学,而这种趋向却恰恰背离了具有浓烈民歌风的元曲本色。张、乔在创作中为了追求精致采用的手段之一,是化用诗词的字汇和意境,这种趋向不可避免地滑向袭用挪用,这使他们愈精致愈甘于“词余”的地位,愈益背离创造性大师的可能。以精神气势和才情论,最有可能成为大师是马致远、关汉卿,但他们却始终未能把散曲创作作为一项主业来用力。终元一代没有诞生一位可以其个人创作之丰饶深厚而成就的散曲大师,这是一个无法弥补的永远遗憾了。到了明代,散曲虽然仍是诗坛的霸主文体,却更加远离元曲的爽朗活泼而没落了。散曲,便终于成为一种缺少大师的文体。
不过,大师的全集不可能尽是杰作,由许多杰作聚成的合集却可以闪烁大师般的永恒光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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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李瓶儿与庞春梅 *(1)
我最早读到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三卷删节本;尔后读到台湾影印的六卷词话本。手头唯有的一套《*》,是香港出的小字删节本,三卷一函。这回,为了议论这个话题,去买了齐鲁书社的张竹坡评注本《*》,盗印的版本,所以半价三十四元即购得。
人文版的《*》由戴鸿森先生校点,1985年出版。齐鲁版《*》由王汝梅、李昭恂、于凤树先生校点,1986年出版。人文版共删去一万九千一百六十一字,齐鲁版则删去一万零三百八十五字。删去的自然是罪大恶极不堪入目的性描写。
性描写在《*》,应该说,是必要的一部分。因为千奇百怪的性活动,原本就是书中那个恶俗污烂市井画卷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是书中人物嘴脸性情的表现基础的一部分。还有,性描写既是书中世界的一种构成元素,也是那个被影射时代(以宋代影射明代)世风的构成元素。那一时代上至皇帝内宫,下到市井平民,流行病一般漫衍着性放肆。所以,首先是现实的骇人听闻,才有书中的骇人听闻。我们不必一定要置这部分《*》于死地。不过,即使摘除这部分文字,《*》仍然不失为相当完整的文学巨构。
直截了当的性描写在全书所占比重,不到百分之二。也就是这百分之二弱的文字,给《*》制造了可怕的和诱惑性的声名,使这部奇书成为中国几大古典杰作中,最众所周知,又最少被阅读的一种。说部之中,《水浒》、《三国》都算不得奇书。因为在长期的讲史、说话传统的演变之中,这样的或不这样的类似的杰作必定会在古代中国出现。《水浒》、《三国》是中国人注定拥有甚至不得不拥有的光荣成就。《*》不是,在它出现之前,我们根本无法预料它的诞生,在它之后,我们也无法肯定有必然的后续者。不过,至少为它,我们对伟大的《红楼》的出现有了心理的准备。
第一批读到《*》的人,都用惊奇的语言表述他们的热衷和喜欢。这里头,包括著名的公安派主将袁宏道(中郎)、袁中道(小修),包括稍前一些的复古派首领、文坛领袖王世贞,以及汤显祖、董其昌、冯梦龙等为我们熟知的诗人作家。董其昌是目前尚存有据可查的《*》的第一个读者。时任吴县县令的袁中郎即是从他那里借得手抄本的。在致董的尺牍中,袁写道:“《*》从何处得来?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后段在何处?抄竟当于何处倒换?幸一的示。”西汉枚乘的《七发》是有讽劝之意的赋体散文,中郎此处的比拟可能是着眼于讽世一点上,在我们看来却不甚切题,颇不类也。中郎对《金》的热衷是无疑的,而且转抄在手。此信写于万历二十四年,即1596年。十年后,1606年,他给一位士大夫,也是袁氏兄弟所办蒲桃(葡萄)诗社的诗友谢肇淛去信。信中有“《*》料已成诵,何久不见还也”之句,玩笑中藏着认真的追讨。同一年,刚刚写成掌故笔记《万历野获编》初稿的沈德符,寻问中郎《*》“曾有全帙否”,中郎说(湖北)麻城刘承禧家有全本。又据谢肇淛跋《*》时说,“此书向无镂版,钞写流传,参差散失。唯弇州(王世贞)家藏者最为完好。余于袁中郎得其十三,于丘诸诚(志充)得其十五,稍为厘正,而厥所未备,以俟他日”。可见还在汲汲以求全本。冯梦龙后来从沈德符处看到全本,便“见之惊喜,怂恿书坊以重价购刻”(《野获编》)。。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九章 李瓶儿与庞春梅 *(2)
目前所知的最早版本是万历四十五年(1617年)的刻本。书名《*词话》,1931年在山西介休县被发现,由北京文友堂太原分号购得,后归北平图书馆收藏,现为台北外双溪故宫博物院典藏。1933年孔德学校图书馆主任马廉先生集资,以古佚小说刊行会名义影印了一百部该刻本。1949年后首次印行的1957年毛泽东批准版,即是影印1933年版,以文学古籍刊行社名义印了二千部,只供省军级干部阅览,连学者教授亦难问津。《*》现有的另一版本系统,是崇祯刻本,书名《原本*》。张竹坡评点本依据的,就是这一版本。崇祯本是万历本的修改本。所谓修改,主要是大量删减了词话本中的曲词,使之更靠近散文本小说。情节上,词话本第一回《景阳冈武松打虎 潘金莲卖弄风月》,散文改成《西门庆热结十兄弟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让西门庆抢先上场;八十四回中删去吴月娘遭劫被宋江所救一段,删得都有道理。五十三回、五十四回亦不同。回目都改得工整了,方言也改得通行了。也有误改之处。张评本对崇祯本也有小改动,另添有《竹坡闲话》、《*寓言说》、《苦孝说》、《批评第一奇书〈*〉读法》、《冷热金针》等总评文字,每一回之前有回评,文内有眉批、旁批、夹批。张评本《*》的影响和流行,就如金(圣叹)批《水浒》和毛(宗冈)批《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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