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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先生道:“肝与肺均病,以肝为主。”停了停,又说:“心主神明,肝主疏泄。肝者,乃将军之官,诸病多从肝来。气血不调,阴阳失衡,使正气受损。一可因肝疏泄不及,肝气郁结,忧愁寡欢,烦躁失眠;二可因肝胆气虚,气血不合,消化不良,胆小怕事,惶惶不可终日。尊岳父之郁概缘于志虑不伸,气血受损,忧虑伤神。”
赵前听不懂,问有啥办法可解。张先生回答说,先可用疏肝解郁之法,兼而宣肺润肺。赵前起身施礼求药,张先生却冷冷道:“我说过了,不见病人不出方,二位还是另请高明吧!”
赵前碰了一鼻子灰,只得去寻别的药铺。马二毛边甩鞭子边嘟哝,说这个张作霖可真是的,怪了吧唧的家伙。两人气鼓鼓地走进了德合隆药店。坐堂医姓戴,微笑着招呼落座。戴先生说:“听尊泰山的症表,多是肺阴不足,咽干声哑咳嗽。”呷了口茶继续道:“尊泰山的病症不轻,宜用宣肺润肺之道,平喘止咳化痰。”
赵前觉得有理,说岳父讳病忌医,能否不用汤药。戴先生说:“这个嘛,不难。”于是蘸了蘸墨水,运腕在纸笺上写了六个字:蛤蚧炖川贝母。嘴上吩咐道:清水煮熟,每日三次,服半月。
马二毛发笑,露出一口烟熏黄牙,说:“这算啥方子,敢情下饭馆点菜哩。”
戴先生并不停笔,说:“食药同源,偏方药膳。”
老金连服了蛤蚧炖川贝母以后,脸色见好,咳嗽转轻。见如此,一家人的心情由阴转晴,不再在意他身体消瘦、腹胀。
寒冬终于过去,老虎窝不再闹狼了,山后坡上出现了小小的窝棚。窝棚内昼夜生火,白日冒烟,夜里闪光。赵前忍不住去看了一回。窝棚里酸臭扑鼻,半醉中的猎人形同野人,迟钝地抬起脸,眼角处结满了眼眵。猎人专心致志地喝酒,不理会有人造访。人说这猎户姓张,是南沟极特殊的住户,以打狼为生,大家都叫他张三,这样的称谓显含贬义。张三闷头闷脑,却总有本事弄来小狼皮,小狼皮不值钱,可是张三猎获的小狼皮很是簇新,那种未曾风吹雨淋过的皮毛,张三就总有钱买酒喝。日子久了,农人们奇怪:“这家伙有绝招吧?”人们注意到,张三这人邪性,总一个人进山,低着脑袋满山遍野地转。马二毛几次想撵他走,都被东家制止了,赵前说:“人家又没招惹你!”
强劲的春风滚过,柳津河水携着冰块,冲撞而下,开始了新一轮的流动。土地变得松软潮湿,透过枯草败叶,草芽如一只只嫩黄的耳朵钻出来,呈现出隐隐的绿意。白头翁披着绒毛,绽开了紫色的花苞,东一朵西一朵,像无数盏俏皮的小灯笼。赵前站在河岸边,长久地展望未来。北沟和岔路口零散的土地已经算不得什么了,三千七百来亩肥得冒油的荒地急待开垦。赵家招募来十几家佃户,都是从山东、直隶逃荒来的。赵前特意请来了牟先生,由他代写契文,写明姓名地亩位置和租金,佃户郑重摁下手印儿,也把自己牢牢拴在了土地上。赵前悄声告诉岳父说:“叫牟先生做个证人。”
尚属简陋的赵家房脊在阳光的抚摩下生气勃发,赵前的招法开风气之先:头两年不交地租子,自第三年起,按地亩等级交租。佃户的房子自建,地点由东家指定。一时间,方圆百里无人不晓赵前的大名,佃户们慨叹:“你看看人家,啊呵,赵东家。”
赵前不是傻蛋,心里的小九九精着呢,大片的荒地尽快变成良田才是最要紧的。他忙得脚打后脑勺儿,走路像一阵风似的。往日那个说话就脸红的后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自信的赵东家。赵东家笑眯眯地巡视自己的领地,认得所有佃户家的房子,叫得出他们的孩子,抱抱这个,拍拍那个,很亲热很慈祥的模样。“伸手不打笑脸人哩,”赵前向老婆透露心得。他努力做到和颜悦色,但无意间骨子里积攒下一份矜持,说话的口吻居高临下。岳父颇不自在,私下里和老伴说:“这小子太能算计了,忒狂。”
翠儿妊娠反应得厉害,吃啥吐啥,严重时喝凉水都吐,不得已才同意王家接走了王宝林。她心里念想宝林,饭又吃不好,人瘦得脱像,失去了往日皓齿明目的神采。而王宝林被抱回家,没日没夜地哭闹。没法子,王家求人写了几张红纸条,去各处张贴:
天惶惶,
地惶惶,
我家有个吵夜郎,
过路君子念三遍,
一觉睡到大天亮。
男人忙,无暇照顾翠儿。翠儿浑身软软的,简直连爬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牵着赵玫瑰,坐在自家的门槛上对着野外发呆。
河滩地上,灌木和蒿草密不透风,走近了才发现,看似平缓的草甸子上新草夹着枯草,紧密交织,厚实得钻不进去人。开垦前要放火烧荒。烧荒可不是儿戏,必须联合行动。赵东家亲历亲为,事先叫人在四周打出防火通道,险段设人看护,不然大火一起就不知道烧到哪里去了。熊熊烈火映红天幕,滚滚浓烟席卷河滩,燃烧数日才能熄灭。大地裸露出黝黑的胸膛,空气中散发着焦煳的气息。惊恐的鸟儿发现,天堂正在消失,好在河边松软的水草和柳树丛还在,它们还能够婉转鸣唱。
第三章(3)
赵东家说:“你们好生干吧,秋后顿顿都吃干饭,懒鬼笨蛋才去喝稀粥呢。”
镢头和筒子锹③奋力挥舞,翻起油黑油黑的泥浪,越来越开阔的耕地袒露在蓝天白云之下。靠着牲畜的牵引,勒刀子④划开厚厚的草甸子,两条深痕笔直地伸向远方,仿佛在给绿野画上横格。肥沃的腐质土切开以后,再用筒子锹掀端起大块大块的草泥,翻扣在另一侧。如是,田野上出现了厚大的方垄平台,凸凹相间且整齐划一。这种方垄很宽很阔,相当于正
常的三四条垄台。节气正好,女人屁颠颠地跟在男人后面,踏着宽大的方垄,向细沟里播种大豆、高粱种子,扭着不甚灵便的小脚,一趟盖上泥土,然后再踩上一脚。
赵东家说:“坡岗地也不赖,是种糜子、谷子的好地方哇。”
坡地上生长着楸树、椴树,松树,还有柞树和白桦,蓊蓊郁郁的。缓坡地带是榛子棵、野葡萄和各类灌木组成的阔叶丛林。浓烟滚滚,烈焰腾空,獐狍野鹿四散逃命,野鸡、沙斑鸡和叫不上名字的鸟儿扑棱楞地飞走,蚂蚱被惊得一群一群地飞起来,像褐绿的雨点,冰凉地溅在脸上手臂上。歇息的时候,人们就去逮哈什蚂,一种黑背红肚皮的林蛙,用苕条穿成一大串儿,烧着吃煮着吃,色香味俱美。开荒占草的人们获得了大自然丰厚的馈赠,后来常用“棒打獐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来回味那份神奇。
青纱帐遮天蔽日,不知趣的蠓虫围过来嗡嗡不休,远远听见有人瞎哼乱唱,隐约还有女人和狗的声音。黑钙土洋溢着怀孕的声音,无论走到哪儿,都听得到泥土的心跳,高粱棵和大豆秧激动得发抖,浓绿的叶片上滚动着欣喜的泪珠。雨后的夜晚,坐在田间地头,会听见高粱苞米嘎巴嘎巴的拔节声。赵东家喜在心头,慨叹:“插根筷子也发芽啊!”
穿过茂盛的青纱帐,柳津河是一条刚刚告别小溪的河流,牟先生说这是东辽河的上流,没准还是个源头呢。牟先生言词肯定:“反正流到大辽河里去!一直流到渤海里去!”
赵前感觉老婆身上也有条河流,那是他生命里另一种源头。翠儿的肚子如膏腴流油的黑土地,一天天地膨胀。赵前一遍遍抚摩光洁的胴体,仿佛行走在垄台之上。他是勤奋的,在黑土地和白肚皮之间耕耘,他信心十足,满怀期待。翠儿枕着丈夫的心跳,倾听那稳健的呼吸,惟如此才能安然而眠。而男人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像熊熊的篝火,兴奋着跳动着,即使长夜也不能使之冷却。作为南沟十方土地的主人,作为西沟、岔路口十几垧散地的拥有者,他赵东家需要也必须沉思谋划。
男人风风火火,翠儿担心他的身体,就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急啥?本来是好心好意,但丈夫听了不舒服,冷下脸来说:“屁话!不急行吗?俺做梦都在盼啊,巴望着荒草甸子快点变成熟地。居家过日子,要是没个盼头,还混个啥劲儿?”赵前霸气与日俱增,对待翠儿有些粗鲁,一不顺心就训斥说:“你娘们家的,瞎操哪门子心啊?”闺女赵玫瑰见了胆战心惊,躲得远远的不敢近前,从不敢在他面前哭闹。
大黄狗老死了,它的主人也日见衰老,老金常坐在门前的石墩上出神。赵前清楚,岳父是在思念儿子啊。吃饭时,女人和孩子是不能上桌的,要等到男人吃完以后才可动筷,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赵前不再吸蛤蟆头旱烟了,怡然自得地叼起了水烟袋。每餐,客客气气地给岳父斟上烫好的烧酒,而后默然对酌。老金一如既往地眯缝着眼睛,伴随着的是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岳父病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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