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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我天天都看见不吉的兆候。”觉新象在做梦似地带着痛苦的表情(还夹杂了一点恐怖)说。
“坐吃山空,怎么会不倒?”觉民赌气似地答道。
“你真奇怪,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有点不明白你。”觉新惊愕地望着觉民低声说。
觉民不回答,却拍拍觉新的肩膀说:“大哥,我看你很累,不要说话了,还是进去睡一会儿罢。”
觉新听从觉民的话,默默地转进拐门往里面走了。里面也是一样地静寂。右厢房阶下天井里放着一把空藤椅,石板过道两旁放着几盆没有花的小树。一只麻雀在过道上寂寞地跳来跳去。
他们进了觉新的房间,觉新立刻坐倒在活动椅上,大大地嘘了一口气,对觉民说:“今天亏得你救了我。我真累极了。”
“我看你神气不对,你早就应该休息的,”觉民顺口答道。他看见觉新闭上眼睛在养神,他发觉他的哥哥比前一年更憔悴了:额上隐隐露出几条纹路,脸颊也陷进去了,眼皮下也现出了皱纹。他不禁痛苦地想道:“是什么东西使得这个年轻有为的人衰老成这个样子?”他忽然在觉新的脸上瞥见了枚少爷的面容。他感到惊惧和悲愤地唤一声:“大哥。”觉新吃惊地睁开眼睛看他。他痛苦地恳求道;“你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你这种生活简直是慢性自杀!”
“我这些年都是这样过下去的,”觉新茫然地应道,他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有什么意义。
“大哥,你不要怪我,我说老实话,你这样生活下去无非白白牺牲了你自己,觉民警告地说。
“我自己并不要紧,只要对别人有好处,”觉新打岔地辩道。
“你想想看,你对别人有过什么好处?我举出几个人来:大嫂,梅表姐,蕙表姐,四妹,枚表弟……”觉民正色地反驳道,他只想唤醒觉新的迷梦,却忘记了他的话怎样地伤害哥哥的心。
“你不要再说了,”觉新突然变了脸色求饶似地挥手道。
觉民看见觉新的痛苦表情,有点后悔,觉得不该在这个时候还拿那种话折磨他的哥哥。觉新目前更需要的是休息,不是刺激。他便换了语调用安慰的声音说:“大哥,你还是到床上去睡一会儿罢,我不再搅扰你了。”
觉新也不说什么,便用手撑住桌子费力地站起来。他对觉民点点头,说了一个“好”字,打算往内房走去。但是意外地门帘一动,秦嵩突然在房里出现了。
“大少爷,四老爷喊我来问大少爷,股票卖脱没有?万一卖不脱,就请大少爷拿给我,好给四老爷带回去,”秦嵩恭敬地说。
“房子都烧光了,哪儿还有什么股票?”觉民生气地自语道。他又对秦嵩说;“秦嵩。你回去对四老爷说,股票昨天在事务所里头”
觉新不等觉民说出后面的话,连忙打岔道;“秦嵩,你回去说我给四老爷请安,股票没有卖脱,我明天亲自给四老爷送过去,请他放心。”
秦嵩得到满意的答复,有礼貌地答应了两声。不过他退出去的时候还用好奇的眼光看了看觉民。
觉民眼睁睁地望着秦嵩走了,气得没有办法,忍不住又抱怨觉新道:“你为什么不让我老实对他说?你不要做滥好人!东西明明烧掉了!你拿什么给他?”
“我自己还有爷爷给我的三千块钱的股票,我还四爸一千块钱就是了,好在这种股票现在也值不到多少钱了,”觉新回答道。
“值钱不值钱,是另外一回事。总之,是他找你代卖的,烧掉了也不该你赔,”觉民愤慨地说。
“不赔也不行。四爸昨天明明看见我锁在抽屉里头,我同他一路出来的,他当然晓得是烧掉了。今天他还喊人来要,就是要我赔出来的意思。其实我也有责任,我如果带回家,就不会烧掉了。”觉新苦涩地说。
“不过我看你今天也赔,明天也赔,我不晓得你究竟有多少家当来赔!”觉民不满意地说。
“赔光了,我也就完了,”觉新绝望地诉苦道,他的话里没有一点反抗的意思。
枚少爷成服的那一天,觉新上午就到浙江会馆去帮忙照料。这里并没有很多的工作。不过觉新看见那种凄凉的情景,又听见枚少奶的哀哀欲绝的哭声(她穿着麻衣匍匐在灵帏里草荐上面痛哭),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后来芸同他谈起枚少奶终日哭泣、不思饮食的话,他又想起那个女人的充满活力的丰腴的脸颊在很短时期就消瘦下去的事,他心里更加难过。他空有一颗同情的心,却不能够做出任何事情。他只能够帮忙芸把枚少奶安慰一阵。但是连他自己也知道安慰的话在这里不会有一点用处。它们不能够给枚少奶带回来她年轻的丈夫,不能够改变她的生活情形,不能够减轻她以后长期的寂寞痛苦。周家仍旧是那样的周家,周伯涛仍旧是那个周伯涛。一切都不会改变,只除了等待将来的毁灭到来。
这个认识(也可以说是“觉悟”)给觉新的打击太大了。他快要爬上了毁灭的高峰。他只看见更浓的黑暗和更大的惨痛。并没有和平,并没有繁荣,并没有将来的希望。有的只是快要到来的毁灭。他这些年来就一步一步地往这个山峰顶上爬。他历尽了艰难辛苦,他以为牺牲自己,会帮忙别人。他相信他有一天会找到和平。但是现在他无意间从最后一个梦里伸出头来,看见他周围的真实景象了。他突然记起了觉民责备他的话:“你害了你自己,又害了别人!”他不能够把这句话揩掉,却把它咽在肚里,让它去咬他的心。他忍住心痛,他不敢发出一声呻吟。他现在知道自己的错误了。他已经犯了那么多的错误!人看得见他脸上的痛苦的痉挛,却不知道在他的心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傍晚他们快要离开会馆的时候,轿子已经预备好了,在等着枚少奶换衣服。枚少奶仍旧穿着臃肿的麻衣,从灵帏里出来,说了一句:“大表哥,给大表哥道谢,”便望着觉新跪下去,磕起头来。觉新仓皇地还了礼。枚少奶刚站起,又说:“这回枚表弟的事情,全亏得大表哥照料,他在九泉也会感激大表哥。”她说完忍不住俯在一张桌子上伤心地哭起来。
芸和冯嫂、翠凤都过去劝枚少奶。枚少奶仍然挣扎地哭着。她的哭声反复地绞痛觉新的受伤的心。觉新比谁都更了解这个哭声意义。这是死的声音。他知道这一次死的不是一个人,却是两个年轻的生命。枚少奶不得不跟着她的丈夫死去,这是那个奇怪的制度决定了的。觉新以前对这类事情并不曾有过多大的疑惑。现在他忽然想起了“吃人的礼教”这几个字了。
这思想也许会给别人带来勇气,但是带给他的仍然是痛苦,还是更大的痛苦。似乎他这一生除了痛苦外就得不到别的东西。
觉新把芸和枚少奶送回周家。他在周家停留了片刻,他害怕看见那几个人的面孔,也不等着和周氏同路回去,便借故告辞先走了。
他回到家里看见大厅上放了两乘拱杆轿,后面挂着写上“罗”字和“王”字的灯笼。他知道这是罗敬亭和王云伯两人的轿子。他惊讶地向那个在大厅上跟轿夫大声讲话的仆人文德问起,才知道克明的病又翻了。他心里一惊,连忙大步往里面走去。
他刚走到觉民的窗下,就看见觉英陪着罗敬亭、王云伯两人迎面走来。那两个熟识的医生含笑地跟他打招呼,他也掉转身送他们出去。他向他们问起克明的病势(他看见两个医生同时出来,便猜到克明的病势不轻),罗敬亭皱起眉头沉吟地答道:“令叔这回的病有点怪。他差不多已经好了。不晓得怎样突然又凶起来。病源我们一时还看不出,好象是受了惊急环的。我同云翁两个商量好久,暂且开个方子吃副药试试,看看有无变化,明天就可以明白。明轩兄,请你嘱咐令嫂今晚上当心一点。”
这几句话对觉新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一个石头沉重地压在他的心上,他不敢去想以后的事情。两个医生坐上轿子以后,他和觉英同路走进里面去。在路上他向觉英问起克明翻病的情形,才知道两三个钟头以前,克明在书房里看书。克安、克定两人进去看他,跟他讲了一阵话,三个人争论得厉害。后来克安和克定走了。克明一个人又继续看书。不久他就吐起来,吐的尽是黑血,一连吐了两大碗。当时汗出不止,人马上晕了过去,大约过了四五分钟才又醒过来。张氏十分着急,便同时请了两个医生。医生看过脉,也不能确定是什么病症。
觉新跟着觉英走进克明的寝室,看见克明昏沉沉地睡在床上,帐子垂下半幅。张氏坐在床前沙发上。翠环站在对面连二柜前。觉人坐在方桌旁的一把椅子上,一只手撑着脸颊,寂寞地靠在方桌上打瞌睡。觉新以为克明睡着了,便踮起脚消消地向张氏走去。
“现在睡着了,”张氏对觉新做个手势低声说。
觉新还没有答话,克明忽然在床上咳了一声嗽,唤道:“三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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