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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部分(第2页)

大茶壶也凑过来,没好气儿嚷嚷:“哎我说大猫,你到底有钱没钱?有钱就耍耍,没钱就滚蛋!”

王大猫走出第四鸦片零卖所的大门,他感觉有些饿了,狠狠心用五分钱买了四个烤地瓜吃,这五分钱是他衣兜里最后的硬币了,这枚硬币他已经攥了整整一下午。焦煳的地瓜皮裂口露出了金灿灿的颜色,滚烫中居然是那么香甜绵软,极像是被窝里的女人。地瓜给了王大猫无限的美好,他来不及剥去地瓜皮,口腔立刻被燎起了水泡,可他却浑然不觉,婪贪如狗一样地吞食,喉结一鼓一鼓的。地瓜进了肚,王大猫的脑子变得清醒起来,他想起来好像是两天粒米未粘,饥肠依旧辘辘还多了种猫咬似的感觉,他眩晕着站立不稳,将手指送进嘴里头唆嗒,眼睛不离热乎乎的地瓜炉子。卖烤地瓜的老头用炉勾子推他,说:“去去,你一边儿去好不好?别挡碍!”

夜晚的安城县是静谧的,只有西康里和城东头的三趟房还笙歌不断。王大猫蜷曲在一爿小饭馆的门前,余灰未烬的炉火忽闪着微弱的光亮,丝丝暖意烘烤前胸。为了招徕路人,县城多数饭馆习惯于在门前垒灶架锅,蒸包子煮馄炖下面条,到了打烊时,砖泥砌的炉子没法搬进屋去,就留在外面过夜。余烬炭火吸引了叫花子流浪汉,饥寒交迫的花子往往为争夺火炉而大打出手。每家饭馆前的火炉都有固定的“主顾”,夜幕降临时,三三五五的乞丐烟鬼就赶来,久久地张望着,眼巴巴地等待着主人歇业。他们怀抱着捡来的偷来的木片煤块,小心翼翼地呵护着炉火不至熄灭,相依相偎着度过漫长的寒夜。王宝安是孤独的叫花子,这几天他没交齐柴草费,回不了花子房的,只好一个人游荡街头,偷来东西卖点儿钱,先要去买大烟抽。东头混混西头逛逛,为了可怜的残羹剩饭常被打得鼻青脸肿,晚上遇到炉子少人多时,他只好挤在人群的外圈。

天气一天比一天的暖和起来了,但是夜晚依旧饥寒难耐。王大猫不只一次地认为,他在这个夜晚必定死去,可是清晨到来之际,他总是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还活着。在春三月的早晨,一个大雪过后的早晨,王大猫再次睁开惺忪睡眼,抖去满身的积雪,推了推靠近炉子的小花子。他想不到,昨晚相偎在一起的小花子冻死了,肚皮紧紧贴在炉子上,灶里的余火把他的肚子都烤焦了,而他的后背冰冻成了钢板。小花子烧焦的肚皮发出怪怪的烤肉气味,这气味随凛冽的晨风飘荡,使得安城县的空气平添了几丝肉香。春天就快来了,小花子却冻死了,王大猫气愤不已。他悻悻地踢了僵硬的死尸一脚,然后专心致志地搓自己的面颊,嗯,就算是洗脸吧。

雪后初霁的清早啊,悲惨的街巷一片雪白。初升的太阳带来了耀眼的光明,给“满洲国”镀上了一层血色的红晕。

安城县万字会和道德会都是民间的慈善机构,经济来源靠各界捐助,对于数以百计的无家可归者,援助实在是杯水车薪。每年冬天的死倒都不在少数,上冻前万字会负责在辽河边挖好百十来个土坑,预备好严冬里死倒们的葬身之地。每个冬天都要冻死饿死许多花子,花子倒在路边,常常没等冻僵,衣服会被别的乞丐剥走了,花子的尸体无一例外成了白条。万字会有专人清理死倒,装进麻袋里抬出城外。依照惯例,道德会也会在每年入九前搞一次赈济活动,搭三四口大锅,给叫花子舍粥三天,有时候捐些单衣棉衣什么的。那天,王大猫很幸运地抢到了一件棉衣,穿上身才发觉是女式棉袄,很小不合身,棉衣的左襟还新印了个“道德”两字。女式棉袄的扣绊一直斜延到左腋下,王大猫极不习惯,后来索性用草绳子系在了腰间。天气乍冷还寒,破烂的小棉袄无法抵御春寒,好歹凑合上柴草费的王大猫必须外出乞讨,因为每天一角钱的柴草费概不赊欠,三日不交费用还得被撵出门外。一角钱经常难到王大猫,六分钱能买到一斤粗高粱米啊。春寒太持久了,让人信心殆尽,王大猫木然地在街头巷尾彳亍,腿脚越来越笨重。这天路遇日本巡逻队,躲闪不及,被洋狗咬掉半边脸。洋狗扑倒他的瞬间,他感觉黑幢幢的房屋树木挤成了一团深沉的怪影,而鲜血虫子样地爬过面颊,爬向下颚,他一下子昏厥过去了。被人抬回花子房时,已经奄奄一息了,时而抽搐时而还清醒,他的生命之路真的走到了尽头。整整一夜,他不停地呻吟,痛苦从五脏六腑深处漂浮而来。伴着一片混杂的呜咽,王大猫时断时续地期盼着:“包子啊包子,我想吃包子……”黑里咕咚的夜晚,所有的店铺都打烊了,哪里可寻包子?伙伴们不住地安慰他:“天亮就买,天亮就买啊……”

第三十章(6)

天终于亮了,花子们凑钱买来了一个肉包子,可是他已经气绝。从此大花子房多出了三个疯子,逢人就说:“嘿嘿,包子,我要吃包子!”

第六部分

第三十一章(1)

赵金氏做梦也没想到,阔别三十五年的弟弟回来了。简直是喜从天降,亲情不陌生,更没有距离感,赵金氏一把将铁媛搂进怀中,亲了又亲,连声说好可怜的闺女哦,好乖乖的老姑娘哦。在姐姐眼里,弟弟外观的变化太大了,没变的只有忧郁的眼神。在弟弟眼里,姐姐变老了,老得超乎了预想,满头白发一脸沧桑,笑容里堆满了世故。忧虑迅速替代了惊喜,金氏阻止了弟弟上坟去的念头,说:“等几天吧,可别惹出乱子。”弟弟的良民证上明明白白写的是富连声,赵前夫妇为如何解释他的身份绞尽脑汁。富连声的证件通过了警察署的审

查,甘署长和赵家大院时有往来,故尔未做过多盘问。但赵前夫妇还是谨慎再谨慎,谁敢保证以后不出麻烦?看得出来,赵前对穷困潦倒的内弟是不欢迎的,态度上不咸不淡,内心里头警惕着呢,说穿了可谓如芒在背,浑身上下都不自在。琢磨了一整天,他向老婆建议:“就说他是你表弟吧,记住你舅家姓富!”

金氏心里渐生烦恼,睡觉都不踏实。按理说,赵家的财产有金首志的一分,当年老金夫妇活着时是有言在先的:留给首志一半土地。可是时光流转,物是人非,老虎窝很少有人知晓三十几年前的往事了,赵家的底细似乎被岁月湮没了。别说是赵前,就是金氏也不情愿舍出一分一厘的土地与人。与弟弟分享财富,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心头肉岂能挖得?金氏也认为,只要缄口不提,赵家的来龙去脉就将是个谜,富连声将永远置身局外。话说回来,金氏还是无比内疚,灵魂深处充满不安,毕竟是一奶同胞啊。金氏忍不住试探丈夫,赵前直翻白眼,警告老婆说这家产姓赵不姓金,更不姓富。金氏气得和他吵,说你这人怎么这么狼啊?男人理都不理径直迈出了院门。其实,金氏再如何气恼还是和丈夫一条心的,至少还懂得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总不能追到街上作河东狮子吼吧?当然这一切,赵金夫妇都背着韩氏,连三儿子赵成永也蒙在鼓里,于要紧事上老夫妻常惊人地不谋而合。

赵金氏心里的疙瘩始终解不开,下决心和丈夫摊牌,说:“当年咱爹咱娘说有守志一半啊。”

赵前矢口否认:“谁说的?俺咋不知道?”

见丈夫耍赖,赵金氏脸都气绿了,说:“你,你,你咋这样?”

赵前又说:“告诉你,不许胡咧咧。”

金氏说:“我胡咧咧?爹留下字据了!”

赵前笑了:“字据?屁吧!压根儿就没有。”

赵金氏猛然省悟,字据被男人销毁了。那字据原来一直保存在母亲的包裹里,母亲的遗物是赵前亲手收拾的。金氏记得事后还追问过此事,当时男人含糊其词地说:“这东西有没有都行,留着也是麻烦。”

赵金氏一下子悲从中来,禁不住放声大哭。她不知道她的哭,是为爹娘,为弟弟还是为自己。哭声里甚至有诅咒的意思:“救你出来干啥呀,你,你咋不叫日本人给弄死啊……”哭声震惊了韩氏,小女人探头探脑地过来,赵前怒目相向:“看啥看?滚开!”

面对嗷嗷待哺的儿女,富连声的锐气丧失殆尽。思想上矛盾,有时心有不甘,思来想去又找不到出路。有时又想,与其做殊死的拼争,还不如依了秋月,送给孩子平静的生活,把一双儿女抚养大。人的心境是与年龄和际遇密切相关,金首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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