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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赶鸭子上架也有点过了,材料强度其实已经跟上了,就是现在熟手的工人实在太少,这不是,焊点看着好好的,其实上手检查一下,光是一个焊接面就有三四处的虚焊,责任工段是要受处罚的……还好钱工耳朵灵,不然,等连接处受力断开了,那就真得返厂大修才行。”
“哎,这说得是,也是我们没检查到位。回去我主动做检讨!”
“倒不必了,您也是后来接手的,张主任把您从鸡笼岛一厂带来,这步棋算是走对了,原本的焊工组长姓什么?陈是不是调走了?去哪了?啊?去机床厂了?”
在做事故登记的文书许佑华,一只铅笔顿了一下,“这……去哪的机床厂了?川蜀那块,还提升做了车间长?”
这下有点尴尬了,他一下变得有些踌躇起来:按照管理条例,这种等级的施工疏漏,算是可大可小,可以要求追究施工组的责任,那就要行文去接收单位,至少要求整个施工小组都再接受一次检定考试。可想而知,这会让陈组长在新厂颜面扫地,可以说是完全无法开展工作——这是很得罪人的,更可虑的一点是,本身焊工圈子也不算太大,大家多少都有些香火情,如果做得这么绝的话,恐怕之后武林船厂的焊工都要保守起来,不敢去挑战任何技术难题了,这又是大家所不乐见的,毕竟,实验新船要求的施工技巧往往是超资质的,真要等万事俱备,新船也下不了水了。
这一摊子烂账,真没法计较,但不登记吧又不行,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要这样的疏漏都没被追究责任,那谁还对自己的组员高标准严要求?许佑华一下就为难起来了,望着眼前的焊工组长似乎在讨主意,“张大哥,您看……这事儿怎么评定事故水平呢?”
“只能说,这活儿很糙,不知道他是怎么混成车间长的!如果他这一组都这个水平,他去川蜀怎么能通过入职检定呢?”
张组长快人快语,似乎完全没看出许佑华的言外之意,这倒也理所当然——他是张主任来到武林船厂后,因为不满焊工水平,主动写信回‘娘家’,从一厂亲自要过来的焊工,接手没多久,所以他没有任何历史包袱,完全就事论事。很多人都说,这个张组长就是性格太直爽,倘若不是因为这点,也早被提拔去做车间长了。他还是彬山流民出身那!不至于要到拐了弯的亲戚张主任上位了,才把他从一个普通焊工提拔过来。
这不是,许佑华现在就更加尴尬了,这笔仿佛有千钧重,报告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写,也让他在一船忙忙碌碌的水手和船修工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经过了四个时辰的检修,轴承焊接处已经全面检查过了,排除了八处虚焊点,但好在献礼号的机械结构还算简单,现场拆卸重焊之后,重新组装之后,锅炉再次开始输出功率,钱芳英等人都在轮机室观察轴承转动的情况。
只有许佑华和张组长在甲板上方休息,张组长一边说话,一边还有一只眼睛望着轮机室,他考虑得没有许佑华那么多,而是心直口快地道,“小许啊,你可知道我们现在有多危险?如果组装出问题,或者还有重要虚焊点没排查出来,轴承脱、断的话,那就不是停机的事情了,那么重的铁棍子,断开了会在应力的作用下到处飞跳,抡在人身上,不死即伤,就和伐木的时候被木头压了是一样的。包括咱们现在坐在这甲板上,也有风险,它那个轴承穿木头就和穿豆腐是一样的,运气不好,一条铁棍子从底下飞上来,咱们都得上天!”
“这还没完那,船底舱位结构被轴承破坏之后,整艘船都烂了,立刻就会进水,这艘船就算是完啦!轴承事故,是这种明轮船等级最高的事故,按道理对轴承的检查也应该是最严格的,前头那个老陈,连这点都没有做到的话,他去新厂子做车间主任,这不是误事吗!往好了说,出品机床不合格,那还是小事,如果真给他搞出什么异想天开的大事故,倒查下来,你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这一看就是上过安全生产课的,许佑华被他说得无话可回,犹豫半晌还是如实写下了张组长的评级,并且请他在表格上签了字,张组长这才满意,严肃地对许佑华道,“你们这些不是老匠人教出来的新学生,尤其是从秀才童生转行过来的,底蕴着实不足!老是瞎讲人情世故,像是我们拜的师傅,也不怕你们读书人笑话,从前都是海狼出身!他们以前在蛇蟠岛专门给族里出海的儿郎造船,听他们讲起来,那是钉子钉错了位置都要砍手指的!”
“都是族里的亲戚,难道这时候就不讲情面了?但工坊就是如此,你讲一点情面,我讲一点情面,事故就会发生!船在海上就沉!非得丁是丁卯是卯,如此造出来的船才有那么七八成的可信,那些稀松烂账的船坞,他们的船再便宜,大海主也不会买,那都是绝户船,天知道给你用的什么钉子什么胶,开出去到海中央直接沉了,赌的就是你活不下来去找他的后账!”
他的话里固然是充满了这种嫡传的老工匠,对于买地新式的工人学校所培养出的工人,那种发自内心的优越感,但却也的确不无道理,许佑华闷声听着,没有回话,他似乎也又一次认识到了施工方所要求的严谨和细心——绝不符合儒家的中庸之道,干这一行,尤其是干到高工的,性格多少都有点偏执,就是要精益求精到几乎苛刻变态的程度,才能造出买地这里所要求的复杂机器——
其实或许早在敏朝,就如同张组长所说的一样,这种外人难以想象的苛刻标准早已存在了,只是当时工匠太少,水平参差不齐,许佑华也没有入行,因此才没有深刻的感觉。而到了买地这里,随着机器越来越精密,发挥的作用越来越大,工匠哪怕是一点儿的粗心,都遮盖不过去了,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所以,工厂的管理只能是往严厉、苛刻、死板去走,至少在生产时,是容不得一丝人情味在里头的。
“唉!”
但是,这样一想,许佑华却也有点儿灰心了,今天的事故对他来说,也是个很大的刺激,可以说自从上船开始,大家好像都躺在了断头台上,就等着刽子手什么时候挥大刀呢,也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他才意识到,不论是自行车、马车还是发电机、蒸汽机、机器船……所有这些机器要求的工匠水平都是极高的,买地对工人的基本要求,放在敏朝来讲,那都是大工的标准。
而这也让他感受到了逻辑上的矛盾:“组长,你说真按这个标准的话,如今的高级工人,有几个能不被找后帐的?养一个大工,少说都要十年左右,倒算过去的话,十年前才刚取了福建道,那时候咱们的工人数目有多少?如今的高工数目是多少?就算个顶个都长成大工了,也不够数的哇!这样说的话,市面上生产的那些机器,它们的良品率……”
买活军的工业生产,绝不是一帆风顺,或许在敏朝人看来,精良的机器眼睛也不眨就变出来了似的,很多东西,一开始看描述都是匪夷所思,而买活军却接连不断地拿出了仿制品,纵然比较粗陋,价格又极为昂贵,但那可是货真价实的自产品……如果说世上有人还对买活军的工业生产能力有所不满,那他的心也就实在是太高了。
但上过专门学校的内行人都知道,光光是安全生产事故,本地的案例就足够开一个月安全讲座的,小型事故,什么钢水包破裂、高炉倒塌爆炸,什么工人跌落皮带,什么人手被机器卷入……层出不穷,事故就没有少过,而许佑华如今是可以理解了,工业生产的一系列环节里,只要一个环节出错,那就是大事故,就会带来样品的瓶颈。许佑华也不由得对买地工业的未来感到忧心了,“大工需要时间,数量也始终是有限的,感觉就算咱们这船能去到羊城港,将来的产量也很难上去……而且,之前吏目参考上拟订的工业生产目标,怎么看都怎么有些好高骛远了,觉得不太现实,难以完成呢!”
他所说的,是之前打下江南之后,《吏目参考》所刊登的,由谢六姐和中枢衙门共同拟订的《江南新土发展纲要》,其中针对工业生产的几点,让人印象深刻的目标有,‘五年内普及计时钟表自产’、‘八年内普及自行车’、‘十年内完成主要州县官道水泥化’等等。
当时大家看的时候,还觉得时间也未免列得太宽绰了,六姐似乎过于小心,可这会儿,许佑华经验逐渐上来了,才意识到即便是如此的目标,其实对于现实来说也是有点儿太理想了。很多事,尤其是工业上的事情,规模非常重要,真不是想当然拍脑袋能解决的!别看羊城港是如何美轮美奂,甚至出现了钢筋水泥的多层小楼,但很可能川蜀一带要在八年内普及良率合格的自行车都是困难!这其中一个突出的矛盾就在于大工的培育速度,远远跟不上领土的扩张速度,以及因此暴增的工业品需求那。
“你小子担心的原来是这个?”
许佑华最终采纳了张组长的评级建议,把这一次的运行事故评为‘极度危险’,并且在叙述中没有把评级责任完全划分给张组长,这是让张组长颇为满意的一点,也让他对这个小文书多了几分亲近,认为他不是那种争功诿过、偷奸耍滑,把这些恶习刻进骨子里的读书人,他言语间比之前要真心了不少,失笑道,“其实这倒真还行……你从前家里是上私塾,后来见风色转了,才让你学新学的罢?”
这没什么可否认的,的确是许佑华的发展轨迹,他家里是武林的小地主,从小上私塾学四书五经,这是人人都做的事情,后来武林和买地联系紧密,许佑华家里受到风气熏陶,就让他也多读新学,后来甚至设法去买地进修,许佑华虽然没有数理的突出天赋,但毕竟熟悉买地的风气,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很会填写买地的表格,这样,船厂成立时,他便考进来担任了文书一职。
张组长笑道,“像你这样的读书人,是不晓得的,做工匠需要的天赋,和读书人需要的未必重合,那些心灵手巧的人,往往都有一点数学上的天分,要说多会做题,那不至于,但很多焊、车、刨、削的技巧,一学就会,民间工匠,真有进了专门学校,得到真传之后,年内成为大工的!要不然,你说这电焊技术才普及多久,怎么就出现这么多焊工了,我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他对于大工的供应前景还比较乐观,但要说别的,张组长就有点儿摇头了,一边聆听着甲板下的动静,一边轻声说,“便是这蒸汽明轮船,有过这一次试航,后期出良品也是有信心的。只是……要再进一步,达到六姐的设想的话……”
许佑华微微一惊,“您认为很难么?”
张组长努了努嘴,没有说话,但表情是显然的。许佑华还想再追问究竟时,梯子那里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动静,钱芳英手脚麻利地爬上甲板,大家被这一打岔,立刻就忘记了这无意义的闲谈。“确认没问题了?”
“就算有,现在也看不出来。只能走着瞧了。”
钱芳英揉了揉眼睛,“我要去休息了,之后的航程,我和张总要轮流值班,监听轴承异响,你们也得多留心了,那个声音不是很大,要在规律中找出一点不规律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你们说——”
这很显然是全船都要注意的声响,但钱芳英素乏言语,难以形容,片刻后干脆放弃,直接去打水准备洗漱休息了——她就明显是个大工的料子,性格中那股子执着执拗的劲儿是一目了然的。许佑华对她多少有点发怵,也不敢追着请她形容,但又不得不和她搭话——表格还要钱芳英签字呢,手足无措,追着钱芳英走了几步,看她去打水,又不好跟,站在那里有点儿可怜样子。还是钱芳英洗了手自己回来签字,其实说实话,钱工不算孤僻,只是有点儿古怪罢了,有时候甚至还会主动和他们搭话,“刚才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我赞成张组长,明轮船只要能跑到羊城港,良品率就不会是问题。”
这对武林船厂来说当然是个好消息,许佑华精神一振,既然说起这话了,又很快联想到下一个问题,“那照钱姐您看,要达到六姐的设想——”
钱芳英也没有说话,而是和张组长一样,努了努嘴,一样做出了十分负面的表达,她把铅笔交还给许佑华,有些若有所思地说道,“这一次,如果能平安到达羊城港的话,什么大图书馆、大博物馆、大超市,我没什么兴趣,要我说,我倒是想顺便去一次鸡笼岛,到大工厂里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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