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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再吃几口罢,药还剩半碗,”枚少奶端着碗温柔地小声劝道。
枚又把眼睛睁开,看了看枚少奶,疲倦地哑声答道:“我不吃了。……我心里难过。”
“你再忍一会儿,药吃下去就会见效的。你再吃两口好不好?”枚少奶忍住悲痛柔声安慰道。
“也好,我再吃,”枚温和地答道,他好象在对她微笑似的。枚少奶把盛了药汁的银匙送进他的嘴里,他吞了一口,却伸起手捏住她那只手不让它拿回去。他依依不舍地望着她说:“我对不起你。我害了你一辈子。我真不愿意跟你分开……”他说到这里,泪水把他的眼珠完全遮盖了。
“你不要难过。你不吃药,就闭上眼睛睡一会儿也好。你不要再说话,你说得我想哭了。”枚少奶起初忍住泪安慰他,后来她终于抽泣起来,就把脸掉开,不让他看见她的眼泪。她把药碗递给冯嫂,那只拿着银匙的手还捏在他的手里。
他眨了眨眼睛,泪珠从眼角慢慢地往耳边滚下来,他又说:“我没有别的事情。……我想起来实在对不住你。年纪轻轻就让你守寡。……你肚子里头不晓得是男是女?要好多年才长得大?也够你苦的了!……不过二姐人好,她会好好待你。……你脾气也要改一改,我才放得下心。”他看见枚少奶满脸泪痕,埋着头啜泣,他觉得心里很难过。他的心被一阵强烈的生的留恋绞着。他不忍再看见她的痛苦,勉强闭上了眼睛。但是他刚刚把眼睛闭上,又觉得心里翻动得更厉害。他又睁开眼睛,把枚少奶的手捏得更紧。他听见有人在旁边低声讲话。就把失神的眼光移往床外去。他忽然瞥见了觉新的带悲痛表情的脸,忍不住大声唤着:“大表哥。”他只叫了一声,他也听见觉新的回应。他激动得厉害。他的自持的力量完全失去了。他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红的血来。血花往四处溅,被盖上,枚少奶的手上和衣袖上,他自己的颊上和嘴角都是血迹。众人惊惶地看他,唤他。他已经晕过去了。
枚少奶也不顾那些血迹。她差不多扑倒在他的被上。她哀声唤他。别的人都围在床前,带泪地唤着。周伯涛和周老太太也过来了。他们唤了片刻,枚才又把眼睛睁开,茫然地望了望他们。他的眼珠似乎也转动不灵了。他把嘴一动,又是一口血。于是他放弃似地把手从枚少奶的手上放下来。他的头还略略动了两下。他又轻轻地吐一口气,就永远闭上了眼睛。任凭他们怎样苦苦地唤他,他也不醒过来了。
房里起了一片哭声。枚少奶哭得最惨。她跪在床前踏脚凳上,抓住枚的一只冷了的手,头压在被上,哀哀地哭着。芸站在旁边用手帕盖着眼睛哭。周老太太坐在藤椅上哭,但是不久就被周氏劝止了。陈氏站在床前数数落落地哭着。冯嫂也是这样一面哭,一面诉说她的小姐(枚少奶)的命苦。徐氏低着头在抽泣。她看见周氏止了泪去劝周老太太,她也过去劝陈氏。然而陈氏的悲哀太大了,而且悲哀中还含着不小的怨愤。周伯涛一个人立在书桌前,眼睛望着床上,没有主意地呜呜哭着。
觉新含着眼泪看见了这一切。他没有哭出声来。他的悲痛全闷在心里,找不到一个发泄的机会。他的眼泪似乎是在往心里流。他的伤痕也是在心上。他好象是在看他自己的死亡。死的应该是他自己的一部分的身体。这是他的第几次的死刑了。一次,一次,他都忍受着,把这看作不可避免的命运的一部分。他的理智并没有欺骗他,他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局。但是他的性情、他的生活态度毁了他,使他甚至不敢做任何挽救的事情。现在望着这个无力地躺在床上的死者,他又想到过去几次的损失,他觉得这是对他的最后的警告了。那些哭声就象可怖的警钟。在他的耳里它们另有一种意义。
哭声渐渐地小了。后来只有枚少奶一个人嘶声哑气地在那里哭。周伯涛满面泪痕地在房里踱来踱去。陈氏和周老太太、周氏们在商量办理后事,周伯涛却不去参加。
房里开始了一阵忙乱。人们进进出出地走个不停,做一些必要的工作。周贵被差到各家亲戚处去报信。觉新刚刚指挥了女佣把帐子取下,周老太太又请他出去挑选棺木。他不假思索。就一口答应下来,仿佛这是他的义务。他走出过道看见天空中一片红光,他没有注意。后来走到大厅上听见人说起“失火”,他也不去管火起在什么地方,便匆匆地走进了轿子。
他买好棺材,又回到周家。他在轿子里听见轿夫们谈着关于火灾的话。他正被痛苦的思想压得紧紧的,也无心再管别和事情。他的轿子进了周家,他刚在大厅上跨出轿子,就看见袁成向着他跑过来,惊慌地对他说:
“大少爷,袁成等了你好久了,商业场失火,烧得很凶,先前有人到公馆里头来报信。袁成赶到这儿来,大少爷刚出去一会儿。”
这真是一个晴天的霹雳!觉新的心乱了。他痛苦地望着天空。红光盖了半个天。一阵风迎面吹来。他想:“完了!怎么灾祸都挤在一个晚上来逼我?”他觉得头和心都在发痛。他吩咐轿夫道;“你们就在这儿等着,我马上就要到商业场去。”
觉新走进里面。周氏看见他,不等他开口,便说:“明轩,怎么办?商业场失火了!你要去吗?”
“妈,我就去。枚表弟的事情我不能管了,”觉新半惊慌半痛苦地小声答道。他又去跟周老太太、陈氏等说了几句话,便匆匆走出房来。没有人送他。他走过天井里,忽然觉得枚就在身边对他讲话。他吃惊地掉头四顾,有点毛骨竦然了。
觉新刚坐进轿子,袁成忽然跑过来问他:“大少爷,要不要袁成跟你去?”他用同情的眼光望着觉新。觉新不假思索,回答道:“不必了,你就在这儿服侍太太罢。”觉新坐上轿,便催轿夫放开脚步飞跑。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火字。他的眼前就只见一片红光。风不时卷起了上轿帘,吹进里面来。天空没有一点雨意。他的轿子正迎着红光走去。一些人在轿子前后奔跑,口里还在讲话。他听见前面那个轿夫在自言自语:“偏偏今晚上又吹风。这样烧起来,怎么救得了?”他心里愈加着急。他只有默默地祷告,希望火势不要扩大。
轿夫顺着觉新熟习的街道走。平日这些街道在夜间都是冷清清的,现在却显得十分热闹。许多人一面讲话,一面大步急走,都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去。轿子渐渐地逼近了商业场,觉新的心也跳得更厉害了。他渴望着立刻就到那个地方,但是他又害怕到了那个地方会看见比想象中更可怕的景象。轿子转了弯,他抬起头已经可以看见火光了。这是真正的火的颜色。火焰不住地往上冒,火熊熊地燃着。风煽旺了火势。火老鸦到处飞舞。这个景象杀死了觉新的希望,他在轿子里脸色变得惨白了。
他听见一片嘈杂的人声,这里离商业场还有三条街光景。红光照亮了街道。无数黑压压的人头在前面攒动。一直望过去,火光挂在天际,挂在黑暗的房顶上就象一片晚霞。轿子愈走愈慢,轿夫们的脚步也乱了。有人在推动轿子,还有人在旁边发出怨声。
“轿子过不去,打回头走!”前面一个警察拦住轿子吩咐道。
“我们大少爷在商业场事务所里头做事,”前头那个轿夫接口说。
“你自己看看,那么多人,前面街上还有很多东西,你怎么过得去?”警察板起面孔说。
觉新知道再争论也没有用处,便在轿子里吩咐道:“老王,你就把轿子放下来,等我走过去看看。”
轿夫们顺从地把轿子在街中放下。觉新下了轿,嘱咐轿夫把轿子停在街旁等候他。他一个人急急地往前面人丛中走去。
穿过拥挤的人群并不是容易的事。后面有人在推动,前面的人又不肯前进,有时还往后慢慢地退下来。觉新被夹在这样的人丛中。他觑着缝隙挤路,用力推开别人的身子,他的耳里充满了旁人的议论和骂声,他也不去管这些。他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挤过一条街,这时他的内衣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火光离他的眼睛愈近了,仿佛连他的四周也罩上了那样的红光。在他的想象中他似乎还听见了毕剥毕剥的燃烧的声音。满街都是人。满街都是箱笼许多面孔都是他熟识的。商店的伙计们看守着堆在街旁的箱笼被褥,兴奋地向人诉说不幸的遭遇。空手的人指着火光唉声叹气。有的人疯狂地四处奔跑,找寻熟人。有的人还抱了铺盖提着箱子狼狈地从前面跑过来。
“水龙怎么还不来?难道要看它烧光吗?”觉新听见一个人愤慨地说。
“水龙早来了,没有水又有什么法子?”旁边另一个知道事情较多的人答道。
“打水来不及,就该爬上房子去拆屋断火路,”第三个人不满地插嘴说。
“爬房子,说得好容易!哪个人不爱惜性命!每个月只挣那几个钱,喊你去干,你肯吗?”第二个人又说。
“好在商业场四面都是很高的风火墙,不怕火延烧出来。我看他们的意思就是让它关在里头烧,烧光了就算了。不然两三架水龙放在门口怎么动都不见动一下?”第三个人仍旧不满意地说。
觉新听见这个人的话,仿佛胸口上挨到一下猛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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