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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多口角和令人不悦的事,居然还能如此幸福,天哪,实际上连这是不是爱情也不晓得!”讲出了内心的话,费尔米纳感到心情异常忧郁。轮船行驶得十分缓慢,有如一只伺机觅食的巨大动物在悄悄爬行。费尔米纳从忧虑中苏醒了。
“现在,你走吧!”她说。
阿里萨紧握她的手,向她俯过身去,想吻一下她的面颊。但是,她躲开了他,并以沙哑而温柔的声音说:
“不行了,我已是老太婆了!”
她听见他在黑暗中走出来,听见他走在楼梯上的脚步声,听见他渐渐消失的声音。费尔米纳又点了一支烟。一面吸着,一面看到了乌尔比诺医生。他穿着整洁的麻布衣服,带着职业的庄严和明显的同情,以及彬彬有礼的爱。从另一条过去的船上挥舞着白帽子向她做再见的手势。“我们男人都是些可悲的偏见的奴隶。”有一次他这么对她说,“相反,当一个女人决定和一个男人睡觉的时候,没有她跳不过去的围墙,没有她推不倒的堡垒,也没有任何她不能对付的道德:一切都见鬼去吧。”费尔米纳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直到天亮。她一直在想着阿里萨,不是福音公园中那个神情忧郁的哨兵阿里萨,那个阿里萨已激不起她的一丝怀念之情了,而是此时的阿里萨,他衰老了,然而是真实的阿里萨,他一直伸手可及,但却没有及时识别出来。当轮船喘着粗气拖着她向天边映出的第一抹玫瑰色光亮行进时,她唯一祈求上帝的是让阿里萨知道第二天从何处重新开始。
阿里萨知道第二天该怎么办。费尔米纳告诉船上的伤者让她好好睡一觉,不要惊动她。当她醒来的时候,床头柜上已摆着一个花瓶,花瓶中插着一朵白玫瑰,它是那样的新鲜,还挂着清晨的露珠。玫瑰花旁还有一封阿里萨的信,有好多页,说明他跟她道别后一直在写。这是一封冷静的信,只是述说了自从头天晚上以来的心情,没有涉及别的事。它象其它的信一样抒情,象所有信那样字斟句酌,但是以现实为基础。费尔米纳读着读着害臊起来,心跳得厉害。信的结尾恳求她,在她准备就绪后通知船上的侍者,因为船长在指挥台上等着他们,想给他们表演一下轮船操作。
十一点,她已作好了准备,洗过澡,身上飘溢着香皂的气味,穿着一件很朴素的灰色薄棉布寡妇服,已从头夜的折磨中完全恢复过来。她让那位穿着洁白衣服专门为船长服务的侍者送来一份早餐,但没有捎信让他们来找自己。她自个儿走上了甲板。万里无云的天空闪着耀眼的光芒,她看见阿里萨正在指挥台上跟船长交谈。她觉得他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不仅因为此时她对他已另眼相看,而且还因为他的确变了。他一反常态,脱下他穿了一辈子的暗色衣服,穿上了一双很舒服的白皮鞋和麻布衫裤,上衣还是开领短袖的,胸前的口袋上绣着他的名字。头上还戴一顶苏格兰帽,也是白色的,近视镜框里放上了养目镜片。很明显,那一切都是第一次,而且是都为那次旅行刚刚特意买来的,只有那条很旧的棕色腰带除外。费尔米纳一见那腰带,就象在自己的汤中发现了一只死苍蝇。一想到那身打扮显然是给她看的,她的双颊不禁感到火辣辣的,立刻变得象一块红布。她跟他打招呼时显得有些慌乱,看到她的慌乱他就更慌乱,他们同时意识到两个人表现得跟一对未婚夫妻一样,就变得更加慌乱,而当两个人意识到自己的慌乱时就变得愈发慌乱,以致船长萨马利塔诺察觉到之一点,对他们有点可怜了。为了把他们从窘境中解脱出来,他给他们讲解指挥系统操作和轮船机械原理,整整讲了两个钟头。马格达莱纳河此段没有河岸,宽阔的河滩一直伸延到天边。轮船航行得十分缓慢。这里的水与入海D处的浊水截然不同,静静地流着,十分清澈,在烈火般的太阳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费尔米纳记得那一个布满沙洲的三角洲。
“河面变得越来越窄了。”船长对她说。
阿里萨确实对变化感到惊奇。当第二天航行变得愈发困难时他就更惊奇了。他发现,世界大河之一的马格达莱纳河的原河道,现在只是记忆中的一场幻梦了。萨马利塔诺船长给他们解释说,五十年的滥伐森林把河流毁了。轮船的锅炉吞没了阿里萨第一次旅行时感到压抑的大树参天的茂密的原始森林。费尔米纳再也看不到她梦中的动物了:新奥尔良皮革厂的猎人们将几个钟头几个钟头在河岸峭壁上张着大口装死,伺机扑捉蝴蝶的鳄鱼捕杀光了;随着繁茂枝叶的完结,鹦鹉的喧嚣,长尾猴及其发疯般的吼叫也逐渐销声匿迹了;有着巨大的乳房给幼畜喂奶、在河滩上象女人一样伤心协哭的海牛,也被那些以打猎取乐的猎人用装甲子弹打尽杀绝了。
萨马利塔诺船长对海牛有一种近乎母性的爱,因为他觉得它们象是些由于在爱情上行为不端而被判了罪的夫人,而且他相信这样一个神话:海牛是动物界中唯一只有雌没有雄的动物。他一向反对人们从船上射杀海牛——虽然有禁止射杀海牛的法律,但有些人还是常常这样干。一个身带合法证件的美国北卡罗来纳洲的猎人,违背他的命令,用他那斯普林费尔德式猎枪准确地射击打碎了一只母海牛的脑袋,小诲牛痛苦得发了疯,伏在母海牛尸体上哭叫。船长让人将那“孤儿”弄到船上来自己照管,而把那猎手扔在荒滩上与被他杀害的母海牛作伴。由于外交上的抗议,他坐了六个月的牢,几乎丢了航行许可证。但是从牢中出来以后,不管是遇到多少次类似事件,他仍准备这么干。然而,那件市成了一段历史性的插曲:那只海牛孤儿在巴兰卡斯的圣·尼科拉斯稀有动物园中长大,并且生活了多年,成了在这条河上所见到的最后一头海牛。
“当我经过这段河滩时,”船长说,“我都恳求上帝让那个美国佬再来乘我的船,好叫我再将他扔在荒滩上。”
费尔米纳本来对船长没有好感,听了这个慈悲心肠的伟大的故事后却深为感动,以致认那天下午起,就把他摆在自己内心深处的一个特殊位置上。她做得对,旅行侧开始,往后她会有足够的机会发觉自己的正确。
费尔米纳和阿里萨在指挥台上一直呆到吃午饭的时候,那时刚刚过了卡拉玛尔镇。这个镇子几年前非常繁荣,娱乐活动不断,如今街道却变得荒凉冷落,成了一个在废墟上的港口。从船上只看到一个穿白色衣服的女人,她摇着手绢在岸边向船上的人打手势。费尔米纳不理解为何不让这个女人上船,看上去她十分痛苦。可是船长解释说,那是个淹死鬼的魂灵,在那儿打手势是想引诱船只航行到对岸危险的旋涡中去。他们从离她很近的地方经过,在阳光下费尔米纳把她的一切都看得真真切切。她不怀疑事实上那个女人并不存在,但她觉得她有些面熟。
那是一个漫长而炎热的日子。费尔米纳吃过午饭就回到舱里去睡她不可缺的午觉,但是由于耳痛没有睡好。当这条船在老巴兰卡上边十几公里远的地方与另一条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的轮船相遇而互相拉汽笛致意时,她耳膜受到激烈震动,耳疾更加严重了。阿里萨在大厅里生着打了个盹儿,大部分没买客舱票的旅客也象半夜一样在那儿睡觉。他梦见罗莎尔芭在一个很近的地方上了船。她单身旅行,穿着上世纪蒙波斯地方的服装,是她,而不是小孩,在挂在廊檐下的柳条筐里睡午觉。这是一个即费解又有趣的梦,整个下午,他一面与船长及两名旅客打骨牌,一面在回味这个梦。
太阳落山,炎热稍退。轮船上又活跃了。旅客们象从昏睡中醒过来一样,刚刚洗完澡换上干净衣服钻出来,坐在大厅的藤椅L等着开晚饭。一个传者,在人们嘲弄的掌声中,摇着教堂司事铃,从甲板一头走到另一头,宣布晚饭五点开始,人们吃饭时,乐队奏起方丹戈舞曲,舞会一直持续到半夜。
费尔米纳由于耳痛没有胃口吃晚饭。她看到了第一次从岸上给锅炉送来的木柴。那是在一个光秃秃的悬崖上,除在堆在那儿的树干外没有任何东西。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在照料着这项买卖。在很长一段距离内好象再没有看见什么。费尔米纳觉得那是一次漫长而枯燥无味的停留,这在欧洲远洋轮上是不可想象的。了望台内安有冷气设备,依旧闷热难忍。轮船重新起锚之后,音乐也更欢快了。在希蒂奥·诺埃沃镇,从一所孤零零的房子的孤零零的窗户中射出了孤零零的灯光。港口办公室没按惯例给轮船亮出载货还是载客的信号,因而轮船也没致意就驶过了。
整个下午,费尔米纳都在自问,阿里萨将会用什么办法不敲她的舱门而见到她。八点钟以后,她再也忍不住了,她要和他在一起。她走进过道,希望以一种看上去似乎是偶然的方式碰到他。她无须走多远就达到了目的,阿里萨正在走廊的一张长靠背椅子上,沉默不语,神情悲伤,象在福音公园里一样,在两个钟头以前他就一遍遍地问自己怎样才能见到她。两个人露出了相同的吃惊表情,但两人都知道那是装出来的。他们一起走上了一等舱甲板,在那儿踱步。甲板上挤满了年轻人和吵吵嚷嚷的大学生,他们已到了假期的最后阶段,希望痛痛快快地玩一场,把剩余的精力消耗掉。在餐厅里,阿里萨和费尔米纳象大学生一样站在柜台前喝了一瓶冷饮,后者突然发现自己处于一种可怕的境地中,惊叫道:“多可怕呀!”阿里萨问她在想什么,又看到了什么。
“我在想那可怜的老人,”她说,“就是在游艇上被桨打死的两位老人。”
两人在昏暗的了望台上没有任何打扰地进行了一次长谈后,音乐停了,他们便去睡觉。没有月亮,天空阴沉,天边在打闪,不时地照亮他们,但却不闻雷声。阿里萨为她卷了烟,她只吸了四根,那是在耳痛减轻的时候。当轮船与其它轮船相遇,或减缓速度,以试探河水深浅而拉响汽笛的时候,她的耳痛便又加剧,折磨得她不敢再吸烟。他告诉她,他在赛诗会上、气球旅行时和杂技两轮脚踏车上见过她,当时他心情是多么地激动,他全年都在眼巴巴地等着公共喜庆活动的到来,目的只是为了看到她。她也见过他许多次,但从未想到,他在那儿仅仅是为了看她。然而,当她差不多在一年前读到他的信时,她突然暗暗自问,他为什么从未参加赛诗会呢?如果参加,他肯定会获胜的。阿里萨在她面前撤I谎,说那些诗是写给她看的,专门给她写的,除她之外,就只有他自己读到那些诗。那时是她采取了主动,在黑暗中寻找他的手,但不象前天晚上那样。一只手等待另一只手慢慢抓住它,而是一下子突然抓住。阿里萨刹时惊呆了,心也变得冰冷。
“女人多怪呀!”他说。
她发出了一阵深沉的笑,象小鸽子一般,但转而又想起了游艇上的老人来。那是上帝的旨意,那个形象将会一直追随着她。这天晚上她居然能经受得住,因为她觉得平静、轻松,这是她一生中少有的。
摆脱了一切负疚之感。她真愿整夜留在那儿,不说话,把他冰冷的汗渍渍的手握在自己手中,直到天亮。但是她忍受不了耳朵的剧痛。所以,当音乐停下来,普通舱的旅客在大厅里忙碌了一阵控好吊床后,她清楚地意识到耳朵的疼痛比和他在一起的愿望更强烈。她知道,只要把这件事告诉他,耳痛马上可以减轻,但她没有这样做,为的是不让他担心。她感到自己了解他,就象跟他生活了一辈子一样。她相信,只要往回走能减轻她的疼痛的话,他是会立即下令把船开回港口的。
阿里萨早已预料到这天晚上事情会这样发生,于是便退了出去。已经走到了舱门口,他试图在告别时吻她一下,但她给了他左脸。他坚持着要右脸,并且呼吸已断断续续,她只好依了他,而巴那股撒娇的劲儿,远在她的中学时代都未见过。那时他再次坚持,而地则用双唇迎接了他。她浑身颤抖,她力图用笑声抑制这种颤抖,自从新婚之夜以来,她从来没这样笑过。
“我的上帝!”她说,“在船上我真够疯的!”
阿里萨震惊了。真的,正如她自己说过的那样,她已有一股老太婆的酸味了。然而,当他在睡着的旅客的吊床迷宫中寻找着道路向自己的舱房走去时,想到自己比她还大四岁,应该也有同样的味道,而且她准会以同样的激动察觉到了,于是便得到了安慰。这是人发酵的味儿,他在最早的那些情人身上闻到过,她们也在他身上闻到过。炮筒子纳萨雷特的道编曾十分粗俗地对他说过:“我们都有兀螳味了。”两人都能相互忍受,因为他们是半斤八两,我的味儿跟你的味儿抵消。但是,对阿美利卡·维库尼亚他却常常很当心,她的孩童味道总是激起他母亲般的本能。可是,每每想到她可能忍受不了他的老色鬼的味道,他就感到十分不安。但这一切都已成了过去。要紧的是,自从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那天下午将祈祷书放在电报局的柜台上起,今天夜晚是阿里萨第一次感受到的幸福。这种幸福是如此强烈,以致他都有点害怕了。
五点钟,他开始入睡,轮船上的会计在桑布拉诺港将他唤醒,交给了他一份加急电报。电报是前一天发出的,由卡西亚妮签署。那是一封可怕的电报,只有一行字:阿美利卡·维库尼亚昨日死亡,原因不详。早上十一点钟,他通过电报与卡西亚妮联系,了解到了事情的真相。自从他离开邮电局以后,这是他第一次重新操作发报机。由于期末考试不及格,阿美利卡·维库尼亚极端苦闷,便喝了一瓶从校医务室偷来的鸦片配。阿里萨知道,那消息并不完全确实。可是,阿美利卡·维库尼亚绝对不会留下任何文字,从而使某个人为她的这一决定受到谴责。她家里的人此时正从帕德雷港赶来,那是卡西亚妮通知他们的,葬礼将在当天下午五时举行。阿里萨松了口气。为了继续活下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那件事的回忆折磨自己。虽然在余生中那一回忆会时常不合时宜地突然再现,如同老伤疤的刺痛一般,但他还是将它从脑海中抹掉一厂。
后来的日子又是炎热而漫长的。河水变得浑浊起来,河面变得越来越窄,两岸已不见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这种大树当年曾使阿里萨感到吃惊。现在看到的只是枯焦的平地,被轮船锅炉吞没的整片原始森林的残迹,以及被上帝遗弃的村镇的瓦砾。这些村镇的街道,即使在最干旱的季节里,也被水浸泡着。晚间使他们难以成眠的,不是河滩上海牛的美人鱼般的歌声,而是那漂向海洋的死尸的恶臭。虽然没有战争,也没有瘟疫,但是有膨胀起来的浮尸在河里漂过。有一次,船长意味深长地说:“我们奉命告诉旅客,这是些偶然失足淹死的人。”过去每到中午最闷热的时刻,鹦鹉便吱吱喳喳地吵闹起来,长尾猴便嗷嗷地长鸣起来,现在这一切都无声无息了,取而代之的,只是荒芜了的大地的寂静。
供应木柴的地方很少,而且相距甚远,结果“新忠诚”号航行到第四天就断了燃料,不得不就地停泊了几乎一个星期。与此同时,船上一伙一伙人深入到浮着灰烬的沼泽中去寻找最后剩下来的零星树木。没有别的木柴了,樵夫们离开了他们的树在,以逃避地主老爷们的残暴,逃避从天而降的霍乱,逃避政府坚持用转移注意力的法令掩盖的不明显的战事。闲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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