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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西门外。小孩子们最先醒过神来,欢呼雀跃着去追逐滚滚的烟雾。金属的震撼渐行渐远,刺耳的噪声渐渐远去,直至微弱到蜜蜂似的羽震。灰尘散去,天空重现温和洁净,棉絮样的白云缓缓游动。站在街心路口,可以望见大半个北山,葱绿葱绿的俨如版画般明朗。
苏军去安城县受降了,坦克装甲叫老百姓大开眼界,人人敬畏。老少爷们闲扯,说:“还是大鼻子厉害,你瞅人家的家伙什!小鬼子是得败啊。”有消息从安城县那边传来,说老毛子狠着呢,抢东西不说,净糟蹋女人哩,后来哄哄地又传,说老毛子见到女人就脱裤子,光天化日地在街上也干。人心惶惶,流言不断,真伪难辩。娱乐活动变得索然无味,唱戏和扭秧歌就这样中止了,大家心里悻悻的。恼人的事情还不止如此,赵庆平就遇到了麻烦。他领玉秀和孩子回家,把老虎窝惊愕得不知所措。穷光蛋一个的赵庆平居然有两房老婆,乡亲们认为太不可思议了,说早先赵财东也不过两个媳妇嘛。又心生疑问,他能摆得平吗?果不其然,不出三日凤芝就和玉秀肉搏相见,两个都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原配,大有不共戴天之势。最终还是公爹赵成运做了裁决,叫赵庆平带着野女人滚蛋,孩子嘛留下!玉秀二话没说,拽着男人就回了矿山。总的说来,赵庆平还是和玉秀一条心的,反正也是没房子没地的,在老虎窝还混个啥劲?
日子一落千丈,恢复了平静,男人们做起原来的事情,该下地的下地,该跑买卖的跑买卖,最不济的爷们也免不掉劈柴挑水。老虎窝的水井不少,却惟有小学校旁的井水好吃,是口甜水井,因此这口井就成了小镇的公共水源。井口的轱辘把整天摇得咿呀咿呀山响,这响声成了小镇独特的韵脚。每天早晚男人们来此挑水,人多的时候要等一会儿,彼此打个招呼,然后抱着扁担闲扯。如今老虎窝镇子也有百十户人家了,赵家大院还有东兴长、养生堂十来家商号一直买水吃,于是小街就有了专门靠挑水为生的,赵成运的大儿子赵庆丰就是干这行的,人称赵挑水的。这几天,赵挑水的去了一趟县城,想留在城里闯闯,可是拿不出钱来。虽说赵成运一家收购了叔叔的几块土地,但是与儿子分家另过,分到赵庆丰手里的土地不过五亩。好赌再加上老婆常年吃药,不多时日就变卖土地,家境赤贫,只好靠扁担为生。赵挑水的去赵家大院借钱,不想触及了赵麻皮的痛处。赵麻皮最恼的就是别人向他借钱,想起当年自己四处借钱的难堪,他一肚子恼火,毫无怜悯之意。赵挑水的刚把来意说清,赵麻皮的脸就拉得老长,问:“借这么多钱干啥?”
赵挑水的脸红了,说:“想去县里租个房,做点儿买卖。”
赵麻皮说:“别这山高那山低的好不好?咱老虎窝容不下你?”
赵挑水的脾气上来了,问:“三叔,你借不借吧?”
赵麻皮也气,脸涨得像粘满芝麻的烧饼,他说:“借你倒成,可是你还得起吗?”
赵麻皮忘了士可杀不可辱的道理,他更想不到,他的刻薄彻底毁了几十年的亲情。赵挑水的无语,仇恨已铭刻在心,无从更改了。
挑水是靠力气吃饭。赵挑水的每天至少要挑二十担水,平日交接水牌子,伪满时一个水牌子二分五厘钱,一个月的收入也就十五块钱左右。而现在,赵挑水的工费直接按粮食计算,一个月大概能收八十斤高粱米。由于走家串户,所以赵挑水的消息灵通。这天黄昏,赵挑水的收了工,便立着扁担和人扯淡,主要是道听途说来的事情,他绘声绘色的讲县城里老毛子如何如何,还学起了苏联话:“马达姆上高——噗噜噗噜毛斯!”旁听的就问啥意思,赵挑水的答:“马达姆,女人。上高,就是好的意思。”
“那吐噜毛是啥玩意儿?”
赵挑水的不求甚解,口里含混:“别问了,就是那个意思呗。”
“哪个意思?”不开窍的傻蛋紧追不舍。
“不是好话。”赵挑水的注意到,马路对面,有几个娘们儿抱着孩子,伸长了脖子在听,觉得抹不开脸面,想打个马虎眼躲过去。
“哈哈,弄人呗。”众人回头见是李云龙。李云龙在一直在安城宪兵队当差,不知道啥时候也回老虎窝了。老少爷们见了,都陪声干笑,陆续地散去。李云龙没了宪兵的打扮,穿一身长袍,脚下是双圆口黑布鞋,但说话的底气还在。他双手掐腰于街头大笑,显然在昭示他的与众不同。李云龙回老虎窝是来找甘暄和李阳卜的,李云龙说:日本人跑了,咱哥们得把持住。安城县成立了国民党党部,闫连壁县长牵头挂帅,叫各村都成立维持会,云云。李云龙带来的消息叫甘暄等人兴奋异常,李云龙随身带来了闫连壁签署的委任状:李云龙做了维持会长,李阳卜当商务会长,授命甘暄为治安小队队长。他们还弄点儿酒,李阳卜唤老婆给弄了几个小菜,边喝边商议,共同憧憬中央政府的接收,几个人的精神头旺盛着,胸口像火苗似的呼呼地燃烧。分手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而且很凉。甘暄酒没少喝,有些头重脚轻,但他还是努力仰望。夜空里没有月色,街头蒙上了一层神秘的情调,空旷而黝黑。在宁静的世界里,恍惚有奇特的目光在凝视。走着走着,甘暄恍惚觉得自己正在死去,灵魂在一点点地飘散,只剩下空壳了。
第四十五章(2)
隔了几天,老虎窝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个是老虎窝村维持会悄然挂牌了,管事的还是原来村公所和警察署里的人。另一件事情是,老毛子的骑兵路过了老虎窝。马队哒哒哒地从老虎窝走过,走到火车站时,留下了两个大兵,大概是为了守护车站。这两个苏军士兵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倒背着转盘冲锋枪,从东街遛跶到了西街。这一走不打紧,整个小街简直要晕厥过去,各家各户关窗户关门,男人慌女人更慌,她们剪短了头发,往脸上抹锅底黑。老毛子饶有兴致地东走西瞧,边走边嗑葵花子,他俩嗑瓜子的方式极为特别,用手向上一抛,瓜
子会极其准确的飞入口中,舌头一卷,再“噗”地将瓜子皮吐将出来。老毛子大摇大摆地又转回来,挨家挨户地张望,探头探脑地还吐舌头做鬼脸。两人还算客气,暂且没有打女人的主意,只对吃的喝的东西感兴趣。进了东兴长杂货铺,掏出一把红票子放在柜台上,站栏柜的伙计连连摆手,意思是不收苏联钱。两个大兵并不理会,手抓起油炸糕就往嘴里塞,边吃边往衣兜里装。他们的嗅觉极为敏锐,准确地找到了酒缸,不由分说地抄起“酒提了”就喝。老天爷,这那里是喝酒,简直是在喝凉水,你一口我一口,喝得咚咚直响,还嚷嚷:哈拉绍——哈拉绍!伙计们惊呆了,谁人敢阻止,眼睁睁地看着兵的脸变成了猪肝色。在细雨菲菲的下午,老虎窝的老百姓目睹了一幕活报剧,醉醺醺的两个家伙在街头放声唱歌,很陶醉地唱了一首又一首,都是谁也听不懂的歌词。他们手舞足蹈,活像一对鹅鸭在扇动翅膀,拉拉扯扯,踉踉跄跄,不时嘎嘎狂笑。酩酊大醉的苏联士兵,连同冲锋枪一起滚落泥泞之中,全老虎窝都听到了酣声,典型俄罗斯风格的鼾声。
小镇的居民笑不起来,有人说,老毛子到处杀人放火,城里人都在抢日本人的东西呢。烦恼事情多的是呢,比如开寡妇铺的赵玫瑰,大儿子金锁做了劳工,至今未归,生死不明。而养生堂程先生也愁,兵慌马乱的,断了药材的来路。邮运一停,荆容翔一家人就断了生计。俗话说:穷教书、苦邮差,胡子都不抢。荆容翔家无隔夜粮,东家借把米西家换点面的强混。老虎窝镇子上许多人都曾是荆先生的学生,靠着父亲的面子,大家还是高看荆容翔的。荆容翔的脸皮薄,便叫老婆出面,女人家借是借了,嘴上却嘟囔个不休,叫他心烦意乱。老虎窝乱哄哄的,可是大家格外关注邮政所来了。受理的信件很多,写给新京、奉天的最多,寻亲找友或是商务事宜。信皮上还得贴满洲国的邮票,不想贴也不成,没有新邮资凭证。信多是多,可是都邮不出去,就那么积压着。通邮的日子遥遥无期,来邮政所打探的人却不少,进门就问有信吗?然后蹲在邮政所里抽烟,见来人寄信就围过来卖呆儿,热心地纠正寄信人说:“满洲国都倒台了,还叫啥鸡巴新京?
“那叫什么?还叫老名宽城子呗。”
“切!改名叫长春了。”
一群人都点头称是:“长春好长春好。”
金氏日见衰老,身体大不如前,别的事都不在意了,只是思念大儿子、二儿子,常做梦说是见到了他们,老是催促去看有信没有。每当他想起身在异乡的儿子,就感觉有把钝刀插在心口上,慢慢地割,那么的疼啊,疼得她难以解脱。
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赵家大院只剩下了南沟小部分耕地,其他零零散散都是山坡地,破落已是不争的事实。赵麻皮心里没少嘀咕分家,碍着老娘话没法出口。赵家确实今非昔比了,如今不过硬撑而已,赵麻皮比谁都清楚。苏军废止旧币,特地发行了“红军票”,此举与穷人关联不大,却坑苦了财主和买卖人,赵家积攒的“老绵羊”变得一文不值了。夜里,瞅着一沓沓的满洲币,赵麻皮暗自垂泪,手感挺括的钞票竟成了废纸,连做揩腚的手纸都用不上了。母亲有些老糊涂了,天天念叨成华成国的,总在怀疑他私藏了来信。老妈疑神疑鬼,话就得刻薄:“你不是想独吞家产吧?”
赵成永无奈,只好去邮政所等信,去时没精打采,回时一张麻脸拉个老长。秋日的阳光明晃晃的,难以湮灭无奈和落寞。与别处不同,老虎窝至安城县这段铁路还通,有火车不定期的运行。荆容翔就天天去火车站,每次都失望而归。这天一大早,他想了想,还是去了火车站。当喷着蒸汽的列车刚一停稳,忽然决定搭车去县城,去县邮局看看究竟。这个念头的产生,主要是迫于讨要工钱,扳着手指算,已经两月未见分文了。上了车,眼皮跳个不停,预感有些不妙。想了半天,发觉忘记告诉老婆一声了。又一转念,娘们儿不知道就不知道吧,要是说了,定会哭哭唧唧地阻拦,说兵慌马乱的如何如何。列车一漾一漾地向前滑动,慢如蜗牛,老虎窝黄褐色的土围子缓缓后移。车厢里的旅客稀稀落落的,一半座位都空着。荆容翔朝窗外张望,希望能见到熟悉的面孔,希望有人能发现他,好知道他上了火车。
猛然间,身后一声凄惨的尖叫声打断了沉思。荆容翔一激灵站了起来,扭头发现座位后面站着三个大鼻子士兵,正用冲锋枪顶住了一男一女,这对男女是日本人。一瞥之间,他看清了那个日本女人,穿中式男装,头发乱七八糟的,如一团乱草,满脸黑黑的锅灰,半人半鬼的样子。这时,一个苏军士兵端起转盘枪做扫射状,吓得车上的人刷地都坐回座位上。荆容翔面如土色,心嘭嘭嘭地狂跳,汗水猛地冒出来,哆嗦成了一团,想逃走却一动不敢动。
第四十五章(3)
座位的靠背能感觉到剧烈的撼动,身后就是低低的呻吟,那是女人痛苦的哭泣。大鼻子在剥女人的衣服,衣服扯下来便抛到半空里去,破烂的裤子落到荆容翔的肩膀上了。在车轮和铁轨的撞击声里,全车厢都能听见衣服的撕裂声。苏联士兵将日本女人摁在座椅上,嘎嘎嘎地大笑着,像西伯力亚上空的老鹰在俯冲。他们在火车上,轮奸了日本女人,当着她的丈夫和乘客的面。日本女人不再挣扎了,老毛子白而多毛的大腿折叠着女人的细腿,时而前撑时而扭结,木坐椅发出吱吱咯咯的响声。车厢里弥漫着强烈的草惺味道,像春天的牛羊圈,
臭烘烘令人欲呕。车窗外是秋天瓦蓝瓦蓝的天,是原野望不尽的秋意。日本女人的呻吟和钢轨的摩擦声交织,都是含混不清的,到后来变成了喉咙深处的呜咽。这声音痛楚得难以名状。荆容翔浑身颤栗,一会冷一会热,就像得了疟疾一样。直到日本男人来收拾衣裤时,他才清醒过来,发现苏联士兵走了。下车时,这对日本男女便笼罩在所有乘客的目光里,中国人都神情愕然地让开了通道。日本女人满脸泪痕,一手搂着半筐土豆,低头跟在男人身后,边走边抹鼻涕眼泪。
出了火车站,荆容翔看见电线杆子上花花绿绿的标语,连票房的墙头也是。确实是改天换地了,词句是那样的新鲜:“中华民国万岁!”“保护国产!”“抗战胜利万岁!”“不许滋事捣乱!”
苏联军队占据了火车站,士兵倒背着转盘枪在广场上巡逻。火车站附近的物资堆积如山,货运场都堆满了,连广场上都是。从日本人留下的军用物资,到笨重的机床、纺织机,甚至钢管、铁丝电话线,全是“敌产”。荆容翔看见市民正和老毛子勾搭,比比划划地说话,这让他十分震惊,他想不到老毛子还做生意。比如,一只烧鸡可以换一条毛毯,一棒子酒可以换一辆自行车。大鼻子士兵要的是能吃能喝或者能随身携带的东西,中国人要的是汽车轮胎之类的大件。汽车轮胎可是好东西,有辆胶皮轱辘大车是许多爷们的梦呢。交易的双方都有利可图,收益大小,全看造化了,遇到不讲理的老毛子,白搭东西不说,还会用转盘枪顶住胸脯,闹不好要赔了性命的。
太阳懒懒的,晒来晒去,晒得人们的头皮痒酥酥的。阳光泼洒下来,在街上留下了参差错落的剪影,看上去虚无而怪诞。出了车站,便是笔直的安宁路,距邮局二里路不到。中国人的店铺都插上了国旗,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子于墙头无力地斜坠下来。大小商号的门板禁闭,还在歇业之中。日本人开的商店全部遭殃,店门被砖瓦石块砸开,千疮百孔,再也找不出一扇好玻璃了。樱花旅馆、第三鸦片零卖所、还有福冈料理店等十几家日本商号,一律门脸破烂,里面的东西荡然无存。协和会、兴农合作社和“丸喜”百货店,已被扒墙掏洞,门窗被烧得焦煳,只剩下残墙断壁。荆容翔忽听胡同里吵吵闹闹的,定睛一看这里有家烧锅酒作坊,一大群人正在哄抢,水桶、马勺、瓢、酒瓶子等家什齐上,盛酒的陶罐被打碎了,烧酒淌了一地,浓烈的酒味在街角飘动。有个老头摇晃着往外走,额头都磕肿了,而眉毛胡子上都挂着酒珠,还咂吧着嘴骂:“烧酒只卖给小鬼子,不砸它砸谁?”
荆容翔深感茫然,低头加快了脚步。街边摊点摆的都是“洋落”,从军用品到吃的穿的和铺盖,应有尽有,除了枪支弹药以外,一律明码实价。不断有人追过来问:“哎!要日本鞋不?”“要大衣吗?纯日本货哩。”
安宁路边的主要建筑均被苏军占领,无论是教育局、警务局、财务局,还是正隆银行、中央银行和兴业银行。不时能看见纪律极坏的苏军,在路边围拢篝火,烧烤鸡鸭,喝酒唱歌跳舞。荆容翔沿着墙根疾走,老远就能看见,奇*書网收集整理县公署楼顶上的日满国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苏军的红旗,而县邮局门前插的是青天白日满地红,还挂了块木牌:“中国国民党安城县培训班”。荆容翔踌躇半晌,才下决心走了进去。听说有人来找局长讨要工钱,一伙人都笑得肚子疼,连嚷嚷:“操!打哪来的傻帽儿啊?”荆容翔不知道,这些人多半是原来的军警,所以至今还穿着制服,只是肩头的军阶变了,士官变少尉,少尉升上尉,自己给自己的肩章加星,更有甚者自加官爵为少校。终于有人招呼荆容翔了,说:“干脆,你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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