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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断出现阴天,有时一阴几天不见太阳,但雨就是下不来,像吊人们的胃口。阴是那种完全的阴,整个天空都被遮蔽,好像随时都会有雨落下。在最阴的几天里,本市接连发生了两起重大事故,先是两列火车在一架钢桥上相撞,两节载人车厢坠入桥下,死伤数十人。七天后,一个偏远的镇上鞭炮厂失火,随着十几吨的炸药的巨响,三十多人丧生,伤着无数,死伤的人中,有附近的居民,还有几个在厂里工作外国人。这个鞭炮厂是近几年招商引资的一个硕果,曾为这个小镇创造了可观的利润,而今一切都化为乌有。人们在谈论大旱,虫灾,中毒者时,又加进了列车的坠轨和鞭炮厂的那一声巨响。
早晨下班时,就有些反常,但谁也没有往心里去。吃完早饭,秋禾没有像往常一样上床睡觉。他觉得今天有些异样,但又想不起到底是什么。走过《秋香饭庄》,那个迷人的女服务员正在擦桌子,不远处,道旁的鞋摊还摆在那儿,一切都是每天的样子,没有什么不同。
怀着疑惑,秋禾走出了工地,发现大街上人比往天少了些,一串鸽哨从空划过。他抬起头,什么也没看见,天空灰蒙蒙的,似阴非阴,似晴非晴,但太阳已经升起老高,应是晴天的样子。四周有些冥暗,房屋投下的影子清淡单薄,所有的物体都像模糊不清,不甚分明。确有点异样。好像要发生点什么。前面四五个人在医院大门旁的铁栅栏前,用什么东西挡在眼前,往天上看着什么。走近了,才看清是一张透视的底片。正看的人说:“真的,还有一大半没出来。”秋禾忽然明白了,发生了日食。
天仍是晴的,热力比前几天增加了几分。白天和黑夜都很快的到来,浑然一体,不像刚来是那么悠长。整天进行着干活,吃饭,睡觉的三部曲,似乎这一切都是为了生,是生的手段,而不是生本身。楼下那一溜饭馆,那条既不太冷清也不太热闹的街道依然,而那个整日坐在阳台上的老人却在一个黄昏死去。他坐的那个位置空空如也。斜对面的《秋香饭庄》已换了主人,名字换成了《特殊风味》,那个白白脸庞的女服务员也不在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扎着一条花围裙,拿着毛巾的手叉在腰间,站在门口,虎视眈眈的注视着每个过往的人。世事在不知不觉间已然发生了变化,一切都不可避免的来临。
在一个无星的夜晚,风摇来了雨,风和雨搅拌混合在一起,鼓胀着夜的空间,似乎要把宇宙胀破。风很大,雨也很大,风和雨整整摇撼了一天一夜。在四面透风,头上滴雨的空楼里。黑暗,潮湿,阵阵挟着雨腥的风穿堂入室,打透被子,刺进肌肤,把人抽缩成一团。秋禾在瑟瑟中不停的幻想,他想到虫子在玉米叶片的摇摆,摩擦中纷纷坠落,成片的玉米向一个方向倾倒,又奋力弹回。再倾倒,再弹回,再倾倒下去,便不再站起。
晚上,雨停之后,下起了雾,越下越浓。雾中的楼体在灯光中如一座魔幻之城,若隐若现,所有的声响都变成了不真实的幻觉。雾渗透着,弥漫着,像是不动,又像是无时不在笼动,幽灵般的从哪个角落爬出来,酝酿着一场阴谋。
雾大,卷扬机老不能准确到位,气得上面的人直骂。骂的声音大了,开卷扬机的娘们听见了,便对骂起来,一甩手,不干了。上面的人便着急起来,下去找。秋禾躺在一堆拆完的模板上,眼睛向上看着,他知道什么也看不见,但仍然看着。忽然,黑黑的天幕开了,露出了一两枚星星,随后又闭合了。再看,仍是黑黑的天幕。有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很怪,他想起这是那个整天围着工地卖冰棍的老头的声音,但又想到老头不会晚上出来,惊异起来。正迷惑间,忽然听见在楼的底部。在地层的深处,有一种微细的响动,通过楼体传来,如一只老鼠在某个隐秘的角落窜动。随后,楼体微微晃动了一下,又晃动了一下。秋禾的心收紧了,恐惧起来,他觉得楼体马上就要随着更大的摇晃倾倒,自己将会同楼体一起倾出几十米之外,支离破碎。他想逃脱,但看到几米之外坐着的几个人若无其事的闲聊着,便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这时,下去的人骂骂咧咧的登着梯子爬上来,一切都似很真实,一切又恍如梦中。
两个月后,新建的批发城正式开业,秋禾买了一个床子,生意很好 。在一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批发城在一场地震消失,地面上只留下一条烧焦的缝隙。
假面生存
假面生存
A
这是一个角落,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在这里想着什么,他体验到一种不为人知的乐趣。他恶意的做着各种动作,弄出各种可笑的姿势,抑制着全身散射开来的快感,无声的笑着。嘲笑自己的可笑,也嘲笑别人不知道他的可笑。然后他开始说话,我操……… 我要… 我是……… 我他妈的… 我就不那样,他能把我怎么样。小刘是个混蛋,大李是个色鬼,赵全一肚子坏水,脏肝烂肺。M更可恨,老在背后说我坏话,恶毒攻击,当面也和我阴阳怪气。最让人气的事B,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我下不来台,不把我当人看。这些人全该死,得癌病死,走道摔死,吃饭噎死。该让他们老婆跟人跑,生儿子蹲大狱,生女儿被强奸。该让他们全都变成穷光蛋,吃菜叶,啃树皮,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这些婊子养的,全是烂货,骚货,人渣,一抔粪土,遗臭万年……… 他骂的酣畅淋漓,汪洋恣肆,痛快无比,眼睛流泪,又哭又笑。继而,他又骂自己,我是傻瓜,笨蛋,我怎么就没有想到,我怎么就没有义正辞严,奋起还击,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我是一个十足的傻瓜蛋,懦夫。我干吗老是这样忍让,妥协,缩头缩脑,委曲求全,让人骑脖子拉屎。我为什么就不能硬气霸道,蛮横无理,骂人当说话儿,打人当玩儿;我为什么就不能翻脸不认人,杀人不眨眼;我为什么在别人不给自己留面子时,还顾及着别人的脸面;我为什么就不能两面三刀,虚情假意,阳奉阴违;我为什么就不能郑重其事,正儿八经,道貌岸然。说到底,还是我自己无能,我在惶恐不安,提心吊胆,谨小慎微中过日子,唯恐有什么与自己不利的事情发生。我要疯了,我渴望疯,只有疯了我才会感到安全。我梦见自己装疯,想尽各种办法让人相信自己疯了,但最后还是清醒,在梦中清醒。我疯不成,在梦中都疯不成。我活得如此沉重, 思虑深深,却在人前装出没心没肺的样子,为的是不让别人对自己设防和避免受到攻击。我没有一个朋友,也不需要朋友,朋友倒是对自己最不利的人。他们知道你的全部秘密和弱点,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你击得粉碎,而你却毫无反击的能力。我还要更深的把自己包裹起来,只让别人看到我的假象。我要一如既往的忍韧下去 尽量减少外界的阻碍,伤害和打击…
B
E走在流动的大街上,举目一切都是感性,都是印象,纷繁复杂,常变常新。但久了,也会让人感觉麻木。变化的重复也是一种不变化,如果此时这嘈杂的市声戛然而止,归于宁静,反而会让人感到惊奇。然而,不知什么时候起,小腹开始鼓胀,一汪排泄物憋挤其间,由不舒服变为微微的胀痛,并在意识中变得强烈起来。一泡尿的排泄成为当前亟待解决的问题,压倒一切。E最想找到的是一个能够隐藏起自己的处所。然而,两旁高楼林立,商店酒家高雅华贵,富丽堂皇,街上走的人也都是华丽整洁,时髦新派,寻找厕所好像就是对这个文明世界的亵渎。
E穿过一条条相似仿佛的大街,没有厕所,连有厕所的样子都没有。他心急火燎,怒气冲冲,觉得自己活得窝囊下贱,狗都不如。狗还可以随地拉屎撒尿,自己却不能。与那些体面的文明人相比,他还不服气,可人家会落到这种地步吗?前面偏又遇到了红灯, E站在马路边,来往的人一点都没见少。都说活人不能让尿憋死,那是分什么时候,什么场合。但他再不能等下去了,解开裤带,冲着大街痛快淋漓的排泄着久憋之物。来往的人都停下来看他,他们把他当成了一个疯子,一个精神病患者。他恶意的笑着,有意把那东西露在外面,冲着看他的人喊:看,看,没看到你爸你妈你叔你舅你爷你奶你祖宗八代撒过尿吗?
绿灯亮了,这一切都是他的想象,他走过马路,拖着苦难深重的躯体,眼含热泪,继续去寻找那隐藏在城市背后僻静的一隅。
C
不知从那一年开始,总之是在结婚以后,他开始注意所有的女人,开始对所有的女人产生兴趣,欲望和冲动, 所有的女人都能构成对他的吸引。 他知道,自己的审美观在下降,甚至完全失去了审美观,而变成了一个雄的动物。而在从前,他是一个纯洁高尚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女性美的崇拜者,一个浪漫谛克的小男孩。远远的欣赏一个个美好的女子,犹如欣赏一道道美丽的风景,独自的做梦幻想。纯情少女们在闪光的雾霭之上隐现。平常的女孩从不曾进入他的视野,参加熟人的婚礼,他总是不无遗憾的想,他们怎么能那样心满意足的娶一个并不出众的姑娘。一个个姑娘在他的身边擦肩而过,他毫不惋惜。但他终于恋爱了,那个姑娘从厕所出来,他走进去,发现便池上一条染血的卫生纸,一汪残留的微黄尿液。顿感一种穿透肺腑的嫌恶和恶心,一种深深的绝望,觉得万念俱灰,人生了无生趣,没有意思,不值得活。但后来他还是结了婚,他知道了不管多美的女人都是女人。女人不是天使,不是女神,不是圣母玛丽亚;不是含羞带怯的小脸儿,散发着玫瑰的芬芳。她们也是人,是女人,比男人更虚伪,更放荡,更愚蠢,更肮脏。什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城,风华绝代,明眸皓齿,都是那些酸男人的自作多情。你看到了她们迷人的脸蛋,诱人的腰身,却没有看到他们胸脯上的一块狗癣,屁眼儿里的一朵痔疮。他在心里恶毒的作践着女人,但却仍然迷恋着她们散发着异味的肉体。他不放过一次寻欢作乐的机会,他觉得每一次的寻欢作乐,都是白得,占便宜,是死之前又多了一次享受。自从他第一次把女人压在身下,他就感到了灵魂的深深堕落和肉体的丑恶卑微,他要更深的堕落下去,直到死亡。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梦非梦
梦非梦
秋禾忘了点儿什么,他感觉到自己忘了点什么,可一时又想不起。他只记得昨天夜里死了一个人,他要赶去参加葬礼。其实也不是什么葬礼,只不过是送去几刀烧纸,跪在棺前磕个头,或者领受死者儿女一个大礼。但多数人只是去送纸,倒并不一定非得磕头。但秋禾今天决定在死者棺前磕个头,死者生前是他爱戴的一个老人。
临出门时,秋禾拿了些钱揣在兜里。他要先到小卖部去买纸。路上,天有些阴,但不是很阴的样子,有没有太阳,秋禾没在意。一阵小风刮过,旋着,卷起半尺多高的一柱黄尘,在秋禾脚前一米多远的地方移动着。像是为秋禾在前面引路的顽皮小孩,使他觉得又惊异又有趣。并不快走,惟恐踏灭了它。但它却拐向了路边,消失在了旁边的沟里。
路上,秋禾遇到一个人,拿着一杆秤,卖的什么秋禾没看清。他问了一句,那个人却像没有听见,头也没抬,低声嘟哝着什么。秋禾看着他有点面熟,直到到了小卖部,才记起这是他中学的一个同学。
小卖部里没有几个人,秋禾都认识,他无意中说起刚才遇到的那个同学,屋里的人都惊愕的看着他。秋禾并没往心里去。他买了纸,但在掏钱时,发现兜里除了一只空烟盒之外,什么也没有。他从没有抽烟的习惯,兜里不会存有抽完的烟盒,临从家里出来时,明明放进去的是钱。怪事,他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怪事。小卖部的姑娘说你没带钱,就先把纸拿走吧。秋禾把纸按在柜台上,说:先放在这儿。
出了小卖部,急匆匆的往回赶,走了一段。秋禾发现自己走错了路 ,绕了一个圈子。路上他又碰到了那个中学时的同学,仍然手里拿着盘秤,低头自言自语着什么。
家里的门洞开着,母亲端坐在屋内,慈祥,和蔼,可亲。给你五爷送几张纸,别忘了给你五爷磕个头。这声音熟悉而又陌生,似在那里听过。思忖着,在抬头时,发现屋里仍是空空,母亲已经不见。
秋禾把钱仔仔细细的数了一遍,揣进兜里。向屋外走了几步,又把钱掏出来,数了一遍。天气如此晴好,阳光灿灿的照着,不大不小的风扫过空荡荡的大地,略有些凉。远处横着三两个村庄,遮住了地平线。秋禾觉得离第一次出门已经年代久远了,恍如隔世。小卖店里自己没有拿走的黄纸,想来已经朽烂变糟不复存在了。
秋禾漫无目的的走出村子,道上没有一个人,新犁的大地如黑色的浪涌。白杨林里有几片残留的黄叶从行列中飞出,飘向大地,一切都很平凡朴素。有一首歌或是一种旋律从心头升起,秋禾觉得身边有了很多人,一支望不见头尾的队伍,在行进。悲壮雄浑,发出一种整体的共鸣。渐渐的,这种声音开始清晰具体,秋禾听见有人在哭,他发现哭的是自己,他已站在了一座坟前。远处道上有一个孩子甩着一根树条走过,旁边的林带发出低吟。母亲已经在五年前死去,而五爷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看到的第一个离去者。那种场景,气氛,化为一种氛围,成为他心头永久的笼罩。在漫长的岁月中,有很多人在村子里永久消失,倒下,便不再站起,排列成一条虚无的栅栏,伸向过去,伸向时间深处。
秋禾打了一个寒颤,他已经站很久了。他想起自己那个同学就是五爷的孙子,他在市场上卖菜时被流氓杀害,已在半个月前火化。秋禾更清醒了,昨夜死去的那个老人,其实是自己的一个梦,原来自己这半天来一直游荡在梦境中。可仔细回忆又有些怀疑,掏了一下衣兜,自己放进去的钱还在。远处的村庄,黑色的大地也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回到村里,秋禾到小卖店看了看,见那沓黄纸还在,放在柜台上,一切都是真的。但秋禾马上又疑惑起来,他想起两次碰到的那个同学。莫非人真有灵魂,只是在平常状态下看不见,只有在特异情形下,比如在梦游中,才能看见。
天有些阴,没有太阳,走着,一阵小风刮过,旋起一股半尺高的黄尘,在前面两三米的地方移动着,像一个在前面引路的顽皮小孩。秋禾蓦然想起,自己已经忘了忘了点什么,双重遗忘。他要振作起来,重新搜索那已经疲累的记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金色秋天
金色秋天
眼前的玉米铺子一直向远处延伸,连成一片。矮壮粗实的金龙戳在驼背的父亲旁边,漫不经心的扒着玉米。驼背的父亲扒得极快,看也不他看一眼,仿佛以此来让金龙知道自己是多么的懒惰,金龙也不看父亲,仍然不慌不忙的干自己的,拿起一根玉米秆,便直起腰,慢慢的扒。并不看玉米,眼睛四处张望着。他扔得很准,从未把一穗玉米扔到车厢外。而父亲不是把玉米扔到车厢上弹回来,掉到玉米铺子旁边,就是扔到车厢的另一边。金龙觉得父亲很可笑,看着父亲的驼背,他想来点小幽默。说别人扒玉米得弯腰,还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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