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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老袁正在直隶开拓改革事业,这位朝廷高官没有像奕劻那样被收买,他有些担心,生怕瞿鸿禨从中找碴儿,不过这种担心很快就消除了,因为瞿鸿禨也是一个热心改革的人,还在五大臣出洋之前就奏请慈禧由他亲自出洋考察,要知道那时候朝廷风向不明,连老袁都没有表态,瞿鸿禨实在算得上是一位立宪改革的猛将。
在三位“总编”中,除了奕劻,另外两位都是汉臣。第一位是文渊阁大学士孙家鼐,他已经80岁了,本来就是来充个“德高望重”的门面的,孙家鼐也很有自知之明,谁都不得罪,一直是个打哈哈的态度,不能指望他有什么鲜明的立场;而另外一位就是瞿鸿禨。现在,慈禧决定:单独召见瞿鸿禨,了解他对袁世凯方案的立场和看法。
瞿鸿禨觐见了,慈禧表现得很平静,她没有一上来就直奔主题,而是先谈起了老袁方案中精简机构、裁撤一些臃肿闲散部门等改革措施,问瞿鸿禨什么意见。
瞿鸿禨回答:“这一改革是完全必要的,是历史的趋势,当然一点错也没有,只是一下子裁撤那么多要害部门,臣恐怕会引起骚乱和动荡,朝廷现在也需要稳定和团结。”
看来这位老油条说了很多,又啥都没说,可进可退,滴水不漏。慈禧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别看她在平时不断强调稳定团结,但真正要说到稳定团结她还是很有信心的,几十年来的统治,她早已相信她统治下的大清翻不了天,因为她有十分的自信能够驾驭住这些大臣。大清仍然是一个以官府为主导的社会,有什么样的官府,就有什么样的人们,只要官府和官员内部不出乱子,稳定团结是没有问题的。
她问出了那个最敏感的话题:“撤销军机处,成立责任内阁,你是什么意见?”
瞿鸿禨回答:“太后,责任内阁成立后,一切用人、行政的大权,都由内阁总理大臣召集各部大臣开会决定,决定后再请谕旨宣布施行,这与军机处事前请旨的情形,完全不同。太后您训政三十余年,中外协服,现在立宪尚未实行,而大权先已旁落,皇太后能放心吗?即使皇太后放心,做臣子的却也不敢放心。”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瞿鸿禨一出手便结束了战斗。他是“总编”,说起来立宪改革也是他的分内之事,他可以不同意老袁的方案,但也应该拿出自己的建议或者方案来。瞿鸿禨并没有这么做,他完全以一个局外人的口气,说出慈禧的潜意识里希望他说出的那番话。或许对于有一种人来说,他们做官越久,增长的只是如何适应领导的阅历和经验,瞿鸿禨一眼就看出了慈禧需要的是哪种答案。也许瞿鸿禨很清楚,没有他瞿鸿禨,也会有别的什么李鸿禨、王鸿禨,于是他坚定地说出了这个答案。
慈禧也释然了,她长出一口气,瞿鸿禨的话倒是让她想到了她发动这场立宪改革的“初心”,事实上当初载泽密折里最打动她的还是她看出来的那层意思——加强中央集权。
八国联军之乱让慈禧刻骨铭心,朝廷危急时,调不动督抚的兵,大臣们在“东南互保”,这是在事实上分裂大清,割据自立。后来八国联军攻进了北京,虽然他们之前确实有过“瓜分大清”的想法,但最终还是认识到只有不分裂大清,维持慈禧政权,才能保证他们所有人利益的最大化,否则八国内部就会打起来,于是共同接受了美国提出的“门户开放”政策。不得不说,这才在事实上把各督抚割据自立的愿望扼杀在了萌芽之中,否则,大清没有被八国“瓜分”,很可能首先就要被那些堪称国之柱石的“忠臣”给瓜分了!
这一切其实已经引起了慈禧极大的警觉,在形势稳定回到京城后,坚忍的她一方面开始新政,一方面在这场新政中抛弃所有“改革老臣”,全力扶植庚子之乱中表现尚可的袁世凯。后来,立宪改革让她看到了希望,“天皇领导一切”,可以把专制独裁权力用立宪固定下来,简直是锦上添花;“利于国”,朕即国家,那就是利于我;“利于民”,老百姓们就更加不会追随革命党人去造反,更有自信他们造不了反;“最不利于官”,就可以把权力从那些已经蠢蠢欲动的地方大员中收回来,加强中央集权,这又是何乐而不为!
感谢老瞿,他让我捕捉到了内心最深处的那个秘密,也坚定了这个秘密。
慈禧知道她可以做出决定了,老瞿说的这些很重要,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更重要的是这是从老瞿嘴里说出来的,奕劻“堕落”得很快,他已经钻到袁世凯的钱眼里去了。在立宪改革已经是朝野人心所向,14位“编辑”对老袁方案没什么异议的情况下,如果三位“总编”还都全体支持老袁的方案,那么内心最深处的这个秘密也许只能尘封,但三位“总编”中,瞿鸿禨已经明确反对,孙家鼐是随风倒的,即使奕劻支持袁世凯,2比1,少数服从多数,袁世凯你还是翻不了天了!
慈禧决定:由瞿鸿禨领衔,重新核定方案!
11月6日,由瞿鸿禨、孙家鼐重新核定的新方案迅速颁布实施(奕劻已经被排除在外)。它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袁世凯原方案中最根本、最有新意之处已经被舍弃,新方案保留军机处,不设责任内阁。
由于不设责任内阁,虽然同意以各部尚书为“参预政务大臣”,但他们是政务处的“参预政务大臣”,政务处是军机处的另一块牌子,这并没有扩大朝廷决策的层面,只不过是多了几个候旨的人。
由于不设责任内阁,虽然同意把刑部改为法部,和大理院一起专掌司法和审判,认可司法“独立”,也同意资政院、审计院依次成立,但它们不是在责任内阁的平台上与皇权相互制衡,不过是一个变了名字的朝廷旧部委。
更令人惊奇的是,老袁原方案中在朝廷设11部,各部尚书中取消“满汉有别”的祖制,这倒是都被同意了,但在任命的13位尚书中,满尚书占了7席,而且为陆军部、度支部(财政部)、农工商部等关键部门,汉尚书只占5席,蒙古族占1席。这就是说,没取消满汉差别之前,各部正部级高官还是满汉各半,反正有一位满尚书,就有一位汉尚书,取消了满汉有别,汉尚书的人数反而减少了!老袁原本的出发点本来是分职专任、明晰权责,也是希望朝廷自封闭了200多年以后,首次真正向汉人和其他各族人们开放政权(也就是孙文追求的“共和”),既符合宪政精髓,又能逐步瓦解革命党人的威胁,免得人家总打着“满人的天下”的革命旗号。现在倒好,为了中央集权,确实连祖制都不要了,却也亲自给革命党人送去了一面更有说服力的旗帜。
此时大部分的立宪派和民间人士并没有发现这个秘密,这是第一次立宪改革,他们还对“实君”抱有很大的希望,还对朝廷抱有很大的信任和期待,希望打造一个“大清的明治天皇”。但仅仅几年以后,他们终于从老袁这个方案指向的问题中明白过来了,立宪派们发动了声势浩大的“速开国会”请愿活动,并且他们只接受“虚君”的英国模式,而不再接受“实君”,不再寄希望于“大清的明治天皇”。那时的朝廷在内外压力之下,终于成立“责任内阁”,也又玩一次借改革之名开倒车的把戏,不过再也蒙骗不了已经明白过来的人们了,他们戳穿了本质,把它称为“皇族内阁”,并成为武昌起义的导火索之一。看来,能够接触到权力核心,也能够发现权力本质的老袁对立宪派还起到了“启蒙”作用,他一直走在立宪派的前面。
注定了,无论是“编辑”还是“总编”,原本就是慈禧这位“出版人”指定的,无论老袁做多少工作,有多少支持者和帮手,还是无法阻止慈禧以一人之力扭转,这是一场老袁注定无法打赢的“战役”。其实老袁也知道他的方案肯定是不完美的,甚至宪政本身也并不“完美”,但不改革更不完美,任何一场需要触及原本根深蒂固事物的改革,都和一场艰难的战争没有区别,最现实的做法就是目光长远的持久战,而不是觉得稍有损失就认为不妥。老袁原本以为当这场改革到了破冰和定方向的时候,朝廷是可以主动作为的,首先应该迈出方向性的一步,把改革引向明治维新那样“大方向对”的轨道。确实,正如当年的政务处一样,慈禧指定“编辑”和“总编”也是没有办法,改革只能自上而下地发动,但正因为如此,当改革已经自上而下地发动起来了,全社会有了一定的经济准备,形成了对改革巨大的愿景和舆论氛围后,就应该果断地做出改变,进一步放权,从集权独裁走向分权制衡,最终有序地放权于民,与民间和社会的改革呼声和政治诉求良性互动,将改革从“自上而下”过渡到“自下而上”!
从朝廷的整个改革史来看,这并不是一个多么“不可逆”的过程,恰恰是已经到了可以主动把握时机的时候。自洋务运动之后,大清在几十年以来造成了一批新的阶层和新的政治诉求(立宪派),朝廷只有在关键的时候抓住机遇,主动适应时代潮流,让出一部分权力并形成科学的制衡,才能继续统治新的阶层,扩大统治基础,把更多的社会力量更深地卷入权力关系之中,实现权力总量和强度的扩大——也就是说,立宪反而能够把政治这个盘子做大,为在君主专制体制下越来越僵化的政治开辟一片新的天地。就拿慈禧本人来说也是如此,立宪这个“把制度关进制度的笼子”既是对皇权的限制,更是对皇权的保障,在大清的现实情况下,她只有适当让渡出部分权力,权威才会更大,否则,即使将来奋力弥补,只怕也会失去民众的信任和呼应。
政治家也要顺势而为,当民间已经成长出改革的力量之时,敢于有秩序地向民间借力是有勇气与智慧的政治家才敢做的事,因为没有人会在原地等待这场改革,包括对改革最有信心和期望的人。不进则退,这就是改革的现实。立宪改革的失败损害的不仅是这场改革本身,还产生了更多的负面效应。当朝廷让立宪改革成为了一纸空文,又一次把政治体制改革变成了内部调整和变换机构的“行政改革”,企图蒙混过关。当朝廷对君主立宪的态度原来是,试可以,兜不住就要叫停,目的不是试,更不是坚定地试,而是兜,试也是为了兜,这一点立宪派们无论如何是看得清楚的,他们由之前的“奔走相告”转为沉默和嘲讽,连一直关注进展的日本报纸都评价这次改革是“龙头蛇尾”,革命党人也终于有底气了:我们就说过了是假立宪嘛!
受到伤害的还有一大批正在沉默的人——刚刚接受了废除科举的传统读书人。
废除科举原本也是为立宪改革配套的,如果从着眼于立宪改革的角度出发,朝廷的科举是必须废除的,不是废除得太早了,而是太晚了。几千年以来君主专制制度带来的无休止的改朝换代的社会动乱,无休止的贫困和官僚集团的腐败,皇帝的胡作非为,传统读书人心知肚明,他们并非弱智,也并非近视,却从未想着从根本上改变,只是反而抱着维护这个制度的想法去“死谏”“尸谏”,最后在“觉悟”上竟然不如起义的农民,而在改朝换代后又盼望着下一个皇帝出现,期待下一次科举。这些传统读书人就像小猫转着圈儿追自己的尾巴,就这样走进了死胡同,多少人的聪明才智和天良在不知不觉中被埋没,他们自小从圣贤书上读到的美好社会场景却永远不会出现,苛政猛于虎的状况也永远不会改变,只能在这种环境中随波逐流,迷失自我,最后变成自己曾经最痛恨的那一批人。所有的这一切,只是因为科举是君主专制制度的根基,作为现有和潜在的既得利益者,他们也没有勇气去改变和打破这种制度。
而废除科举之后,可以改变读书就是为了做官的状况,为社会、经济的全面发展提供人才,为宪政培育后备人才。现在,失去了做官希望的学子,却要感受对立宪改革的幻灭,以“无依无靠”的心态继续活在一个官本位的社会里,找不到新的出路和希望,必然会让废除科举的改革走向它的反面——把一批传统读书人推向革命!
受伤害最重的自然还有老袁同志,他更加灰心,甚至可以说是满怀绝望,他也不哀号了,只是欲哭无泪而已。他也一直没有说,因为他不能说,说了就是大罪,立宪改革不仅要深刻把握当下局势,也要从“历史”出发,那么朝廷的历史又是什么呢?
同治六年(1867年),清剿完太平军的曾国藩忧心忡忡地来到了幕僚赵烈文处,谈起将来的局势,赵烈文简单明了地回答:“异日之祸(指大清亡),必先根本颠仆(首先朝廷内部坍塌),而后方州无主,人自为政(各地割据),殆不出五十年矣。”
老曾对此表示惊异,而赵烈文坚持他的看法,他的理由是,朝廷当年获取天下太巧(吴三桂叛变才使清军入关),过程又残暴血腥(入关后的“嘉定三屠”“扬州十日”等屠城之举),像后来的“文字狱”等事情,大清朝廷对人们并不是深恩厚泽,而是在合法性上原本就具有“原罪”,这些“原罪”将来会成为人们反抗的一个理由,朝廷当时没有付出代价,将来恐怕要付出这些代价的总和!甚至“巧取天下”的满清王朝,将来也要被“巧取”了去。
几十年后,赵烈文的预言被证实了,朝廷的政治不清明,开始被革命人士进行总的历史清算,孙文长期随身携带的一份革命宣传材料就是“扬州十日记”,革命党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口号正在越来越多的人中引发共鸣。这些都加剧了朝廷中老袁这些人的忧患意识,他确实对朝廷有着强烈的归属感,但这是建立在一种极为现实的认识基础上的,那就是大清的君主立宪改革不仅是“可行”,还是“必须”,对于朝廷,用另外一句话来说就是:
留住“产权”,让出“治权”!
所谓留住“产权”,让出“治权”,就是只有让出“治权”,才能留住“产权”!天下是你们爱新觉罗家族打下来的,你们拥有“产权”,享有皇室的荣耀和待遇,大家也没有什么意见,但是你们也要清楚,如果你们“行”,百姓们自然会拥护,如果你们“不行”,那么你们退让,让行的人来,而他们也必须带着“行”的制度来,否则他们同样也很快会被淘汰。这是千百年来永恒不变的道理,不需要派五大臣出洋,不需要编书探讨,这是大清国5岁孩童都懂的道理,朝廷要么走向君主立宪,要么改江山的颜色,二选一,否则听到的恐怕将是革命党人更猛烈的枪炮声。君主立宪不是要不要的问题,而是还来不来得及的问题,它不仅是朝廷的前途,更是朝廷的出路!
这就是老袁真正的“野心”,或者说就是作为主导立宪改革的他对于局势极为现实而深刻的判断,用过去一些书中的话来说,老袁代表的是“新兴买办资产阶级的政治诉求”,老袁不仅是这样一个千百年来前所未有的“新兴政治家”,同时也是一个在君主专制体制下的官僚老手。历史把他推到了一个既不完全“新”又不完全“旧”的境地,他在本质上是一个“又新又旧”的人,这样的人,他的现实主义精神和敢于“触及底线”改革的勇气并存,既有目标方向,又有程序上的手段,正是能够主导改革的“过渡性人物”的不二人选。为了保障立宪改革,他可以放弃成为副总理大臣,因为他并不那么在乎“一时一地”之得失,他看重的就是趋势和长远,这来自于他在直隶的实干改革中得到的历练,也是赵炳麟、瞿鸿禨那种纯粹的理论家无法比拟的。那两位老兄不知道的是,其实按照老袁内心的想法,恐怕连奕劻都不能成为总理大臣,因为皇族退出内阁就是老袁追求的“虚君立宪”的精髓,但老袁从来没有做任何表露,反而把奕劻推到了前台,这就说明他老袁抱着要“打持久战”的准备,要最大限度地为自己洗脱嫌疑啊。
只有在这里,袁世凯才真正露出了他所谓的“野心”,露出了他作为大清“改革第一人”的那几把刷子。他已经比当年的曾国藩、李鸿章等人走得更远,他不想做曾国藩那样苦心维护纲纪的名臣了,他不想再做一个李鸿章式的裱糊匠了,因为他知道那样做已经“不现实”。他要先搭建起新的框架,逐步去推倒旧的,这样的朝廷解决不了问题,因为朝廷本身就是问题,当包括立宪派在内的很多大清百姓还分不清国家、朝廷这几个概念的区别时,慈禧等人却早已经分得清楚明白,当年正是担心“只保中国不保大清”而怀疑上了变法派。现在,老袁也在事实上把它分清楚了,相比曾国藩、李鸿章,他第一次突破了“君君臣臣”,突破了“朝廷”,指向了“国家”!
袁世凯的立宪改革失败了,但令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对于他个人来说却是“成功”了,失败已经为他积累了声望,以至于在5年后武昌起义后的那场大变局中,他仍然是立宪派和民间的希望!慈禧不会想到,袁世凯最终就是通过这样一种方式完成了政治资本的原始积累,无论是荣禄还是她都阻止不了袁世凯的“崛起”,因为袁世凯原本做的就是一件合乎潮流的“好”事,只要袁世凯继续做这件“好”事,民间终究会给予一个做“好”事而失败的人最终的回报。
袁世凯即将坚忍地开始他的第二次立宪改革,手段会更加灵活稳妥,而方向依然不变——坚定地将对皇权的限制进行到底,他将再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改革有多难”。
慈禧并不认为紧急叫停了这次立宪改革就是大事已了,这只是她进行一场布局的起点,这将是她一生中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场布局。
瞿鸿禨不会放过袁世凯和奕劻,他会联合更多厉害的人,以他坚信的“反腐就是改革”对庆袁发起政治攻击,而庆袁更加不会放过他们,一场新的党争即将开始。
孙文依然会奋斗在他的共和革命的道路上,袁世凯、宋教仁、黄兴、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刘学询、李鸿章以及很多日本人,都将与他一一发生交集,他们会相互促进,相互融合,也相互利用,相互排斥,直至相互仇恨。
十八年最后的大幕已经拉开,舞台已经露出,所有的人都将在汹涌而至的潮流中做出自己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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